第二章

    咸鱼难做,人难苟活。

    顾观月头上,似乎飘着这么八个大字。

    从李二娘那日之言,加上李蔚平日里带出来的意思,她岂会不知李蔚心思。为免闲言碎语,她极力避着李蔚,不想还是没避过。

    她要替李四郎守节,都跟曹老安人说定了。人家敬她,让她苟着,她也不愿意耍什么心眼,做个贤人就是了。可如果李蔚一意孤行,她名声就要被毁了,这个守节的好人,她快要做不成了!

    想到这里,她急红了脸,正色道:“阿兄说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这种天打雷劈的事,我若应了,才是对不起阿兄,对不起四郎,对不起李家。我若做了什么,让阿兄生了误会,还请阿兄告诉我,我改!”

    李蔚待要再讲,忽然听到院内又传来仆从们互相问候的声音,慌道:“我先去了。”急急忙忙走开。

    顾观月伸着手,想说这一盒子礼物你拿走,却赶之不及,只得闷闷走回来。

    回到卧房打开盒子,才发现是金灿灿一枚凤钗,钗头是交缠的两只凤鸟,凤尾做成的钗身起伏灵动,浑然一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再细看盒子里还有一个点墨桃花纸笺,上写着“贺:元娘十六岁芳辰。李蔚”。连兄妹的称呼都免了。

    她攥着那钗子,气地坐在床头,半晌,将金钗收进盒子,重重地合上,塞进衣箱深处。心里拿定了主意,必要想法还回去,确保李蔚断了念想。

    主意既定,她便步步谨慎,再不与李蔚独处。

    只是时间熬人,还不等她想办法还回钗子去,李蔚又作了一个大孽。

    这一日,不知他哪里弄来几匹好绸缎,送至曹老安人房内,说是孝顺他娘。

    曹老安人见那缎子,一半都是新鲜娇俏的颜色,便说:“这送礼的也是不通,这些个颜色,我们家里谁能穿?”

    李蔚笑道:“娘看那翡翠撒花的,那黛蓝色万字纹的,正合娘用。这些娇俏些的,像这葱黄底穿枝花鸟的,这匹梅花连枝绾色底的,给四娘用就是了,等她出了孝就能穿了。”

    曹老安人忽将手里的缎子掷下,恼道:“这究竟是孝顺我的,还是给旁人的?”

    府里管衣裳鞋袜的周婆子,笑着打圆场:“自然是给安人的。旁的都是顺带。”

    曹老安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能哄好,直觉地李蔚有问题,看着有人在,她不好直接问,想了一想道:“叫四娘母女也来挑一挑。”

    周婆子尴尬地看着他娘俩,李蔚并不啧声,曹老安人瞪着眼睛撵她,只好出了门,去请顾观月和张娘子。

    她母女两个正做些绣活,忽听得周婆子来问:“娘儿两个忙着呢?三郎刚得了几匹花缎,老安人要我请娘子和四娘去挑呢。”

    顾观月看周婆子的脸色不自然,不像个正常欢喜的样子,于是一边起身,一边问周婆子:“只娘在呢,还是有外人?”

    周婆子答道:“没外人。三郎也在。”

    顾观月就不说话了,默默想,不知又有什么事在里头。

    三人穿过小院儿,从正房后廊下向东,经东耳房夹道,到了前头正房。

    曹老安人坐在厅内,桌子上摆了厚厚一摞鲜亮的花缎,见她母女来了,倒也笑着让:“快坐,看看三郎淘腾的这些个缎子,咱娘儿几个都挑一挑。”又叫丫头杏姐儿,“端上茶来。”

    李蔚坐在客座上,也起身对张娘子行了礼,又问顾观月:“妹妹来了。”

    顾观月淡淡地打声招呼,只跟着张娘子,去看那缎子。

    只觉得花样新鲜,纹路繁复,匹匹绚丽光滑,看着就细密厚实。那几匹鲜亮的颜色,真是惹人眼啊,想要伸手摸。

    不对,很不对。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攥紧手。作为一个“贞静”的小娘子,“想要”这个词就不该出现,要谨慎。

    她淡淡笑着,说:“阿兄真是孝顺。我看着样样都好,这翡翠撒花的,可给婆婆做个褙子,我再拿边料给您做一个抹额,正好配衣裳。这几匹鲜艳些的,留给大姐、二姐,正合适。”

    要苟在李家,处处都要做出个贤惠样子来,她连刺绣都学好几样了。

    曹老安人从她进来,一直暗中看着她,见她这样说,才笑道:“这是云锦,这几匹都夹了银丝,是向阳街上锦云坊新出的式样,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因他们少东家有意交好,三郎才得了这些。你和你娘,都来挑几样。”

    张娘子再三推辞,才挑了一匹鸦青暗回纹的,便不再挑。

    顾观月却安静站着,不肯去挑,说着:“我如今孝中,将来亦要守节,穿不得这些新鲜的。等出了孝再置办吧。”

    曹老安人这才安了心,摆摆手让周婆子把剩下的收起来,等大娘二娘年下回来走亲戚时再分。又道:“太公今天在家吃饭,四娘自陪你母亲去吧。”

    杏姐儿帮忙抱着缎子,周婆子打起帘子,送顾观月与张娘子出来。

    李蔚见他娘之前生了气,一直没敢多话。此刻见她们走了,才松了口气,又试探着道:“也该让四娘挑一些,人都有,单她没有,心里恐怕不好受。”

    曹老安人一边啜了一口茶,一边抬眼看他说:“怎么快一年了,你还叫她‘妹妹’呢。她是你兄弟媳妇,你喊声四娘,叫声四妹妹都使得,叫妹妹不合规矩。”

    李蔚抬头看他娘,只觉得隐在烛光下神色莫辨,想起自己打了多半年的一个主意,再想想顾观月刚受的委屈,顿了一下方道:“也不用再提什么规矩,儿与娘明说了罢……”

    曹老安人挑眉看他,李蔚停了更长时间,才又说:“儿不想娶曹金珠。儿,想娶了四娘。”

    曹老安人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楞了一会儿,骂到:“你是疯魔了!兄终弟及,你要乱了伦常!”

    可巧小丫头杏姐儿送了顾观月母女刚回来,还没打起帘子,听到他母子争执,她小人儿家不经事,吓得惊呼一声:“啊也……”,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挨挨蹭蹭迈过门槛,站在门口大气儿也不敢出。

    曹老安人勉强压住火气,对她说:“杏姐儿出去,到灶上叫你周嫂子摆饭。”又说她,“不要多话,叫我知道你嚼舌扒瞎,就撵了你出去。”

    杏姐儿哪里敢多言,闻言忙松了一口气,疾步转身到灶上,找周婆子的儿媳周嫂子去了。

    曹老安人捂着胸口,起伏伏了好一阵,继续骂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我们李家不是那娶不起媳妇的破落户,没廉耻说什么兄终弟及!这些年我和你爹,在这宝应县里积德行善攒的好名声,怎能容你败坏!你若不守规矩,县里的差使还做不做得?”

    李蔚抬头还要回嘴,她打断道:“还有金珠,那是你堂舅千娇万宠捧在手里长大的,若不是你做了这训导官,你舅岂肯把个宝贝疙瘩许配给你当填房。如今你给你前头媳妇和你兄弟连着守了两年孝,人家等了两年,你这时候说不娶,还有没有良心!”

    曹老安人说着,那口气差点上不来,李蔚看了慌得不行,忙跪下来,趋到曹老安人膝下,悲声道:“娘,娘,你别生气。”

    良久,曹老安人才长出一番气,哭道:“孽子,你要气死我。”

    李蔚见她缓过来,一字一顿地说:“娘别生气,气坏了自己。这都是儿子的错,不干妹……不干四娘的事,娘不要怪她。

    曹老安人哪有不气的,只是见这一个素日开朗的儿子,如今神情萎顿,也是心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只是,曹老安人心里,到底对顾观月存了怨气,想着总是顾观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才招了儿子如此。因此对着顾观月就有些恼声恼气的。

    顾观月见曹老安人几天没有好声气儿,又不知哪里惹了她,想了一想,似乎只有金钗一件事——她还不知道因缎子的事,自己也着人恼了——金钗的事如果发出来,真是说不清楚。就算错的是李蔚,曹老安人也不会认。

    为今之计,还是李蔚娶了娘子,才算一场了解。

    因过了年,李蔚就满孝了,曹老安人叫人来家,给他裁新衣裳。

    顾观月在正房伺候着,与曹老安人捶着腿,听她说着除服礼的事,轻描淡写说到:“阿兄出了孝,嫂嫂很快就该进门了吧?若是嫂嫂进了门,就多一个人伺候娘了。”

    曹老安人从与李蔚生那一场气,也暗自心惊,听了顾观月的话,忙说:“你拿了黄历来,帮我看几个日子。咱们看准了,再让媒人去请期。”

    顾观月笑得合不上嘴,兴冲冲捧来黄历,一页一页翻着念给曹老安人:“三月初九,天公作美,宜祭祀、开市;四月十三,白虎当头,宜订盟、纳彩;四月二十七,诸事皆宜,特宜搬家;五月初四,日辰吉祥,宜嫁娶、出行……”

    专挑了好日子来念。

    曹老安人仔细听了,一样一样指派:“三郎的除服礼就定在三月初九,四月十三过大礼,五月初四亲迎。除服的日期不算,后面两个日子,得遣媒人去跟亲家商量。”

    顾观月喜不自禁,忙道:“我去叫门上,让他们去请媒人来。”

    忙了几日,先办完了除服礼,又定下了李蔚成亲的日子。

    李蔚还待纠缠顾观月,每每找不到时机。婚礼已近,他不敢不从,慢慢熬到了正日子。

    先一日,曹家送了整整十二抬嫁妆来,有胭脂水粉各色首饰一抬,手插不进的衣物布匹两抬,被褥铺盖三抬,茶桌妆台子孙桶等家伙什四抬,日常用的脸盆茶瓶茶盘等一抬,又有压箱银一抬。

    晒嫁妆时站了满满一院子人,都夸曹家这份嫁妆阔绰,又有好事的估算压箱银少说得有五百两。

    五月初四,李蔚着了新郎吉服,骑一匹高头骏马,率众亲友、伴郎执花烛花瓶等,又有乐官前面鼓吹,引着花轿逶迤向城西他丈人家,来迎娶新娘。

    衙前巷街坊都来围观,一帮小孩儿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唱不知哪个编的歌儿:“新郎官儿,迎新娘,羞羞晚上入洞房。”

    忽见他家下人没好歹撒了许多花生、枣儿在地上,众人一窝挤上去疯抢。眼所见处,个个脸上带着喜气,连李蔚都精神抖擞起来。

    到他丈人家,他丈人、岳母含泪带笑地把个宝贝闺女交给他,又各有一番嘱咐。吉时一到送了闺女出门子,他岳母尚可,他丈人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新娘接回来,门前先散过花红,进大门落轿,撒谷豆进二门,一应礼节繁琐不记。衙前巷内席开四十来桌,众亲友见证,小曹氏成了李家新妇。

    第二日,小曹氏拜据献茶,赠鞋袜衣裳与李修、曹老安人,二老亦有红封给她,从此改了口不再叫姑爹、姑妈,改唤爹、娘。

    又来与顾观月、张娘子见礼。

    小曹氏幼时常到牌坊村看她姑妈,定亲给李蔚后却不好走动了,因此没遇见过顾观月。

    想起大婚前她爹曾笑对她说:“你那个小婶子,她爹爹是远近闻名的塾师,教得她也一肚子学问,平日里就爱读书,我打听着,人家都说她比你贞静。”于是着意细看顾观月。

    却见她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材,看着身量还未及长开,脸似鹅蛋骨肉匀称,鼻梁微挺眉浓目俊,眼尾上翘似带灵光,乌油油的头发全部梳上去,更显得额头饱满五官干净,又见她嘴唇微丰,下颌略方,带了点男相,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容貌。

    小曹氏自幼貌美,弯弯一道柳叶眉,水当当一双多情眼,琼鼻薄唇,脸若桃花,纤腰削肩,身姿袅娜,自十来岁到她家杂货店帮忙时,便被人起个绰号“杂货西施”。

    她自己也仗着这美貌掐尖要强,眼下见弟妹不及自己俊俏,她便放了心,展颜笑道:“往日常听人说四娘,如今见到真人了,长得真是标致。”

    说着话从她的陪嫁丫头芳儿手中接过一个盒子,转递给顾观月,扬声道:“这一个青玉的镯子,四娘别嫌弃,拿去戴着玩儿。”

    顾观月眉开眼笑,接过她的见面礼,也自袖中取出一只锦盒,亲递在小曹氏手中,笑言:“往年无意间得了泰兴楼的一支金钗,我无福消受它,还从没上过头,送给嫂子,贺嫂子、阿兄大喜,嫂子也请别嫌弃。”

    李蔚站在旁边,登时吓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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