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三

    纵使世事总与愿违,然而痛哭过后,白露还是擦干眼泪,选择如旧前行。随着与吴泠友情失败而暗淡的未来,被生出的希望重新点亮。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先去京都,治好自己的眼睛。当然,治不好也没关系,看不到的书可以找人念,不能独走的路可找人牵引前行……,好在她不缺银钱,总不至于成为他人的负累。

    当她展开手掌,范思辙便会第一时间来握住,无需呼唤,免得她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他自发自主体贴她的一切情绪变化,

    其实,她倒还没有自暴自弃到这样想自己——废人一个,但她现在真的离不开他,听到他声音,闻到他味道,感觉到他的存在,她才能安心,不那么惶惶不安,心怀惴惴。

    范思辙感觉到她的镇定,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尽力体贴她的痛苦,小心呵护,见她又有心情梳洗,寝食皆安,才稍稍放心,带着她火速南下。

    他在没有常识,也知道身体出问题,越早就医越好。老大夫那句治不得了,虽然他下意识反驳,但事后想起,只觉如阴云魔咒一般,笼罩周身,无端的压抑。

    范思辙比白露还要着急赶路,生怕延误病情,催促满仓赶车,马车行在平整官道上,异常颠簸,白露眼盲更难以稳住身体,他就把手给她握,把胳膊给她攀,把胸膛给她靠。

    渐渐,那心思疯长,他想成为她的依靠,永远。

    白露大悲大痛,更兼伤痛眼盲,面对路途辛劳,她竭力积极提起精神应对,仍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吃得不多也睡不安稳,夜半虫鸣都能吵到她。

    索性一路勉力捱着,也到了京都城外。范思辙私心不愿她住在婉儿处,晨郡主到底是皇族闺秀,她住的地方自己岂能方便出入,便劝她另居别处,否则自己见不到她不能安心。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于是拿定主意,住在歌舞团,那里生活待遇很好,要腾出一间院落是不难的,此事便就此议定。

    两人入京都后分别,范思辙着急去安排住处,白露乘马车由满仓带去婉儿处,由婉儿来请太医。临走他仍嘱咐:“等我安排好,就来接你,我会很快的。”

    白露笑着点点头,到这里就不会出什么事了,京都城她熟得很,一街一巷都在心里,看不见也不会走错,于是很放松的指挥满仓赶车。

    忽地,马车急急停下,满仓赶车的技术在这一路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进境飞速,但仍是一阵颠簸,白露扶着车壁稳住身,听到一声:“萧姑娘。”紧接着是帘子掀开的声音。

    谢必安见那车夫无措赔笑,挥开他自己利落掀开帘子,想要亲自迎车上的人下来,主要也是知道自家殿下忧心知道她是否安好,着急一探究竟。他往里一看,里面熟悉的芙蓉面,三指阔的布条覆在眼上。

    他吃了一惊,心中直道不好,嘴唇紧抿在一起,回过头来深望一眼李承泽,听见车里语气试探的一句:“谢必安?”

    李承泽是不可能主动来她身边的,一般会在亭子里等她过去,或两人干脆隔着路说话。

    谢必安听见这一声问,便回过身去,答了一声是,视线落到她脸上,见她唇抿着笑起来,轻快地说:“我就知道是你。”

    李承泽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不安,合上书站起来往马车边走,李弘成没有去凑热闹,在原地观望。

    白露扶着马车壁出来,谢必安以为她要下来,扶着她的手臂,她轻笑着说了句不用了,熟练摸索着坐在车夫的位置,小腿垂了下来小幅度晃动。

    李承泽愣在原地,脚步瞬间慢下来,像是怕惊扰什么,轻脚过去在她跟前停下,慢慢地说:“你的眼睛。”

    她倒很无所谓似的,又像是希望别人不要太过惊讶,摸摸眼上的布条:“看不见了。但据我判断,应该就是累的,问题不大。”

    李承泽立刻就说要去请太医,白露应下要他让太医去婉儿处,说完这些,两人一起静默,心里都想到了上京城的事。

    很多人都有预感,东夷与北齐的联盟不是那么稳固,但谁也没想到,吴泠的动作那么利落。

    她杀了苦荷,据说,毫发未伤。

    庆帝知道的时候,沉默不语很久很久,心说怕是天下又出神器了,上回的他还略有眉目,但这回,对方直接毁尸灭迹,苦荷之死天下再无第二人知晓。

    于此相较,白露去收尸,虽然也在众人意料之外,但也就不能与上一个消息相提并论了。

    对于白露,原本是培养太子的重要一环,但在吴泠这个大震惊面前,就不够提了,庆帝只在偶然想起时,提了一嘴:她与司南伯嫡子朝夕相处,有心人都打听的到,她已不够格嫁入皇家。

    嫁不嫁的原不重要,只要太子仍心仪她,那她就得死,反正她的身体因常年奔波、旷饭旷药也不大好。虽然与他原定计划有所改变,但是大差不差,他在心中一瞬修改,便掠过了这个小小变故。

    庆帝忌惮着吴泠,无数次悔恨没有趁她在南庆,远离四顾剑没有帮手时,彻底解决掉这个隐患,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往好处想,说到底,她得国不正……,但这一点会随着时间流逝被淡忘。

    庆帝心中不畅,捏紧了拿在手里良久看不进去的奏章。

    白露与李承泽说着上京城的事,没带什么太大情绪,她也已经从恍惚中恢复过来,没有向李承泽提起她着急来看他们的事。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有些傻气。

    忽地,她听见范思辙向二殿下、靖王世子问安的声音,才疑了一句:“李弘成也在?”她已不再是郡主,却仍如旧时称呼。

    本就是随口一说,听李承泽嗯了一句之后,便去问范思辙:“这么快,你没有回家去吗?”

    “没有,先来看看你。”范思辙以为她已在被太医诊治,着急来听结果,没想到她遇见李承泽,还在路上未到目的地。

    “马车颠的我骨头都散了,我下来走走吧,也没多远了。”右手更能使上力要扶着马车,她展开左手朝范思辙那边移动,伸出去一掌距离,便被握住了。

    李承泽静默看着两只手握在一起,就像握过千百次那么熟练,后撤一步让开了空间。左手握住了一瞬,范思辙又把它放开,换扶她完好的右手,她顺着那力道轻快跳下了车。

    辞别自己,转头与他携手去了。她走的并不慢,甚至很自然,不像眼盲的人那样小心翼翼,看来,路在心里很熟悉,当然,主要是身边的人很让她放心。

    李承泽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恍惚觉得她从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了,一颗心渐冷,他甚至觉得她从没来过。

    他目送着她远去,默默无语。

    在婉儿处安置下来,白露便要范思辙回家去,但仍到太医来得出与她同样的结论,他才放心离去,还说歌舞团已经腾出了院子,他还让人扎了秋千。

    白露一笑表示知道了,晓得他的小心思,是怕她见了婉儿,又改了主意,要和婉儿住在一起。

    范思辙和太医前后脚离去,一个归家,一个去煎药,白露在静默中主动起头说起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婉儿握着她伤痛的手腕,泪雨迷蒙,不明白她这么好的人,上天为何不肯多给一点爱怜,非要她受尽艰辛。

    说着话,就到了饭点,她因为看不见,连吃饭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也要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当做大事来办,嚼着饭粒,却不由得分心想到了范思辙。

    范思辙以为自己回家必然要有一场暴打,就算没有,跪几个时辰,或是挨骂受点冷言冷语总要有的,但意料之外的,这些都没有,母亲的担忧嘘寒问暖且不提,父亲也温温和和,让他去沐浴换衣,不像要发怒。

    他心中狐疑,却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敢多言,乖乖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回来一家人围在桌前等他,他慢慢挪过去,垂首将一路上遭遇说了。

    抬起头来,父亲眼里仍是温温,讨好的笑容浮上脸,试探着:“爹,你不生我的气啊?”

    “气过了。”范建眼角眉梢,有温笑淡淡,掺杂着唏嘘,他心里明白,他的幼子,长大了。

    最后,范思辙想起白露的话来,对范闲说:“她让我带句话给你。”柳如玉意识到他不再称呼她为“大哥”。

    “什么?”

    “她说以后不要叫她赵子龙,要叫花满楼,花满楼是谁啊?”

    “一本书上的人物,眼睛也看不见。”范闲放下了心,有心思开这种玩笑,说明她精神状态不错。

    范思辙听到眼睛看不见,便不大高兴,见父亲现在并不生气,更进一步,又要出门去,范闲知道他必然是去找白露,也便起身同往。

    范思辙略有不满,能接受两位殿下、晨郡主这类自幼相识,却不愿意范闲后来居上,但也知父亲向来疼爱他,白露与他也是常来常往,没有理由阻止,临走时,强烈安利满仓做的饼,巨香,没菜他一顿也能吃三个。

    出门去时,范闲却不与他同往,林珙死于五竹叔之手,虽然他自认问心无愧,但还是不大想见到,那个据白露说与林珙关系非常之好的林婉儿。

    范思辙要前去拆散那对想也知道必然依依不舍的好姐妹,婉儿的确不舍,于是一道前往要去白露下榻之处看看。

    范闲猝不及防,还是与婉儿共居一处,为白露诊治,还是那个结果,疲劳过度,暂时失明,心里很是心疼。

    他们是老乡,天然的联系,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局外人,原来这儿还有个更可怜的,两个人相对叹息一声,同步且轻重想同,两声像是一声,默契的让人多看一眼。

    范闲将吴泠排除在友好老乡之外,将当初那一见倾心的画面从心底抹去,决心以后只与白露报团取暖。他也不再有什么情绪,理性认识这条路上必得慎之又慎,她不信任也很平常。

    白露唏嘘与吴泠夭折的情谊,为着从前一看到她就心中欢喜的感情,她已心绪坦然能平静面对,她相信的眼光和感觉,吴泠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自己不是她的朋友。

    叙话完毕,白露入内室休息,一路劳乏让她很是疲惫,范思辙与婉儿不愿离去,范闲左右看看,只得自己回去等着,预备掐算时间来看她。

    由于北方之变,南庆朝堂也忙碌许多,李承乾直到次日午时,才抽出午间小憩的时间出来看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天上有云吗?”

    “有啊,像条鱼,还戴着斗笠呢。”

    戴着斗笠的鱼?李承乾听见白露的笑声,顿住脚步抬眼向上望去。

    湛湛蓝天,万里无云。

    他垂下头目光平视前方,上前几步顿住脚,伸手拂开花枝,视线穿过重重红花绿叶,一路看过去。

    那个带靠背扶手能坐下三人的木制秋千上,只坐着白露一人,长枝条的粉色花朵,在她手中漫无目的的翻来覆去,随着秋千前后摇晃,足边裙摆在风中飘动。

    她靠着靠背,往天上“望”去,如果她看得见,一定能看到站在身后轻轻推动秋千的司南伯之子,他的目光自始而终都落在她身上。

    无论她问起花,问起叶,问起云,还是问起旁的什么,都是如此。

    婉儿静坐一旁石桌上,支着头,闲适自得的模样,也许,她还在笑。因为这里岁月静好,风雨暗夜不侵。

    李承乾本已没有希望的心,更死得彻底。

    他不是不清楚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也不是不清楚母后因当年救李承泽的事,对她恨之甚深;甚至也很清楚她是陛下引他们兄弟相争的筹码,但他仍心存幻想,与她能有个好的结果。

    其实,凭他们多年知心相交,李承乾心知肚明,以她的性格,绝不肯违心屈居侧位,也不肯嫁入昏暗压抑的皇宫,让重重宫门锁住她。

    自由的鸟儿岂肯屈就囚笼?

    她就像是一阵风。

    试问谁能挽留一阵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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