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二

    唯一的草垛给白露躺着,两个男子只能就地将就一晚,范思辙出门来多日,也不是第一夜没地方睡,此刻倒也习惯,况且找到了想找的人,放下了心,还比往日睡得香甜。

    清晨,范思辙是被饼香从睡梦中叫醒的,坐起身来还未睁开眼,就先深深嗅了两下,顺着心说:“香!”听见憨厚的笑,他才揉着眼清醒过来。

    “少爷,洗脸吧。”满仓手里拿着葫芦瓢,里面清水随着递来的动作微漾,见他接过去,又转身回去烙饼,真香啊,今天可以吃顿饱饭了。

    范思辙先看了眼草垛上犹在梦中的白露,才轻脚出门去将瓢里的水倒在手上,往脸上抹,左右手换着拿瓢净了两手,回屋去抽出白露的手帕,浸湿了给她细细擦了擦手和脸,又洗了手帕。

    “少爷,你先吃着啊。”满仓边烙着饼边压着声道。

    “不行,我要等大哥醒了一起吃。”范思辙坐在白露身边等着,满仓烙完所有面,见范思辙不吃,执意要等,不好独自享用,也干咽口水闻着香味陪在一边等着。

    阳光渐金,热辣起来,满仓并未劳作,此刻觉得还好,范思辙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咽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委婉道:“那饼要是凉了,是不是就不好吃了?”

    满仓是长着眼睛耳朵的,何况对方表现得如此明显,很难看不出那意思,便顺着说:“是啊,要不你先吃一个?”

    “那行吧,我就先吃一个。”范思辙矜持地说:“不然不香了可惜。”

    两人各自拿起一张吃光,范思辙喝了水,咂咂嘴,“还真是挺香的,你这手艺没得说啊,要不你别在这儿待了,跟我去我家专门做饼。”说着,手又往饼那边摸去。

    满仓只当没听过什么先吃一个的话,紧随其后摸来张饼,两人又吃起来。

    填饱肚子,范思辙转身去一看,白露仍然未醒,开始有些担心,上前去探探她的鼻息,还好,有气,又疑惑:“你说她怎么还没醒?”

    “累了呗。”满仓不大在意,昨日见过白露,知道她没受什么伤,怕是一路累的,至于心伤,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于他而言,能吃饱喝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见范思辙忧心忡忡,又去探鼻息,满仓宽慰道:“少爷,没事的。有回我去赵员外家做工,没黑天没白日的,饭食还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回来我吃饱了饭,睡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范思辙见他肯定的样子,也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直等到日照当空,实在坐不住了,给钱要满仓雇马车去上京城。

    满仓接过银子,毛遂自荐,说他给赵员外赶过车,不必另雇车夫。范思辙晓得他的算盘,但因与他这几日相处也算熟识,便随他去了。

    满仓便面带喜色跑出门去了。

    范思辙将白露半抱起来,也许是他不会照顾人,动作太大惊扰了她,也有可能是天气闷热,他见她额上有了汗,他够来手绢给她印去汗珠,见她悠悠转醒,忙手遮在她眉眼上:“大哥,你醒啦?”

    白露随着呼气那一下,轻轻嗯了一声,意识渐渐回笼,感觉到覆在眉眼上的手,轻轻抬手挪开它,慢慢睁开了眼。

    一片漆黑,但她明明觉得身上热烫难耐,又不是生着火堆那种热。白露直觉不好,又有点侥幸,合上眼休息片刻,重又睁开,仍是一片漆黑。

    “现在,是白天吗?”她不聚焦的眼睛盯着空气,缥缈着声音问。

    “是啊,正是午时呢。”范思辙望着门外照进的阳光,尘埃上下飞舞,随口一答,说完便眼一大睁,忙去看她,她往日神采飞扬的眸子茫然微怔。

    范思辙伸手在她眼上晃一晃,她眼神丝毫未有变化,就像是没看见一般,不,就是没看见。

    他心慌起来,白露却茫茫然一笑:“看来我是瞎了。”

    “没、没有的事,你就是太累了,再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再睡一觉。”这时满仓进来,他把那些饼包起来装好,说雇了车套的是白露的马,现在就能去京都城。

    范思辙强自镇定:“不去京都城,先去找大夫。”

    满仓“啊?”了一声,范思辙便急上了火:“啊什么啊?先找大夫!”

    满仓口里连连应声,包起饼来,开大了门请范思辙先搀扶着人出去,然后关上了门跑去马车边,熟练跪倒趴下,请范思辙和白露上车。

    白露听那声音极低,似来自地面,扶着范思辙的手软蹲下身去,手被范思辙引着落在满仓肩上,她的手顺着他肩膀手臂,摸到他两手果然撑在地上,把自己变成车凳。

    她忍着万般情绪,却似泣道:“你起来吧,我怎么能踩着你上车呢。”

    趴在地上的满仓仰头看了一眼白露,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盈盈笼雾,颓然软弱的身躯,像是难以支撑。

    满仓忙把视线去看范思辙,听他说:“大哥说不用就不用,你快起来扶一把呀。”

    他忙从地上爬起,帮着范思辙将人扶上马车,驾着车去城里找大夫,一路鞍前马后,悉心照应。

    到草房门外,跳下马车掀开帘子帮着将人扶下来,三人一同进门去。这里只有个老大夫,他儿孙相携出门行医去了,只他独自在屋里瞧着零星病人。

    满仓和那老人说话,又放下银钱,那老人便将他们引入住处,等瞧了病请他们在此处休息。

    给白露细细瞧过病,那老人一张没牙漏风的嘴,混着乡音含混地说着什么,摇摇头出去了。范思辙见他上了年纪,以为他医术老到,寄托全部希望,焦心难耐问满仓他都说了些什么。

    满仓便一脸为难,说怕是没得治了。

    给范思辙逼出非常粗糙的两个字:“放屁!”立刻想到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忙拉起白露的手,安慰她,说着穷乡僻壤哪来的好大夫,等着去京都城叫他爹请宫里的太医来看,一定能看好。

    满仓一听这话,还要去请宫里的太医,了不得啊,便也顺着范思辙的话宽慰着,说这老先生的误诊经历。

    白露捂着头翻过身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声音虚乏:“都出去,让我静静。”

    范思辙便一拍满仓,要他别说了,临走很不放心,补上两句:“那你好好休息,保管没事的,肯定睡醒就能看见了。”

    听着更像是出于情谊忽略客观现实的安慰,白露心里更加没底,这里又没地方做手术,真以为这辈子怕是不能好了,回想自己这辈子,实在过得不好。

    多灾多难,颠沛流离,备尝世人冷眼……,那两兄弟深陷权力斗争,他朝不定谁生谁死,还有吴泠,她只恨不能把心捧给她,还怕这颗滚热的心烫到她,但终究,自己视她如明月,她视自己如尘泥。

    原来有的人,有的心,真的凭你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打动。

    一时间,上京城的尸首鲜血在眼前晃,吴泠平静冷淡的眼神也不依不饶,又是那两兄弟满身是血灰败的面容,还有那句“没得治了”……

    白露万念俱灰,难以忍耐恸哭,却是虚乏无力、气噎喉堵,全力哭出来,也没多大动静,反而更觉得憋闷,一团郁气凝沉周身,急需一个突破口。

    她曲起腿,抽出靴里的马头匕首,拿在手里,能感觉到刀鞘上镶嵌宝石起伏的弧度,摸索着握住马脖子,抽出刀来给了手腕一下。

    痛!更多眼泪涌出来,白露直吸气,感觉到血从腕上流出,她抽泣着,心说来都来了,这要不死岂不是白挨一刀,干脆抹脖子算了,干净利落,必死无疑。

    她把刀抵在脖子上,心里正念叨着什么,睁开眼来又是一条好汉,忽地门吱呀一声打开,范思辙大喊一声:“大哥!”随即扑了过来,顾不得许多,用手隔开刀口和她细腻的皮肤。

    听得这一嗓子,她像是有人来阻止自己的伟大事业,死志更坚,用力抽出刀,只听范思辙“嗷~”一声跳了起来,又扑过来抢刀,哭喊着:“你要自杀,先来杀我,我和你一起死。”

    喊过,呜呜咽咽哭起来,手上动作不停,来撕她的衣摆给她缠起伤口,而后给自己也缠上,嘴巴还不忘叭叭叭诉说这一路来的辛苦,自己如何如何记挂她,如何如何惦念她。

    见她抽泣着哭起来,像是听进去心软了,赶紧一抹眼泪跪在她身后往里探身,去没收管制刀具。他一手撑在木板床上,一手将刀插回刀鞘,正要收回手来,感觉到胸前的衣服被揪住了。

    他先将刀往身后一藏,别在腰间,再随着她的动作扶着她坐起来。

    “你还死不死了?”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又软了声音,央求:“我们不死好不好?我那儿好多银子,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看它们最后一眼。”语毕,又伤心起来,瞬间眼泪汪汪。

    白露身心俱疲,听了这话吸着鼻子一声笑出来,试探着手落在他两边腰侧,向后伸去环住了他,把脸埋在他胸前,犹短促吸气不止。

    范思辙垂首看了看怀里的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又混杂一种很奇妙无法言传的快乐,他刚尝试着把手落在她背后,满仓领着老大夫又进来了,他像被人赃并获似的,惊慌地拿开手,眼神闪躲。

    他依依不舍的把她从怀里挪出来,自己绕去她身后,把胸膛给她依靠,自她身后将受伤的腕靠近老大夫。

    满仓上去解开了包在腕上的布,老大夫凑近了尽力睁大眼睛一看,没牙的嘴巴笑起来,表示这个可以治,说着指挥满仓出去拿药。

    满仓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白露,梨花带雨,玲珑可怜,心说有吃有喝为什么要死呢?脚下却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出去拿来药,依着吩咐在老先生别浪费的嘱咐声里,将药均匀洒在伤口上。

    见他拿着药瓶看向自己,范思辙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撕开黏住伤口那块布时,疼痛非常,他心说方才不该为止痛摁压伤口,却忍住了呼痛的欲望。

    白露感觉到他全身绷紧了,细声说:“痛的话你就喊一声吧。”

    范思辙脸拧起来,咬牙:“不,我不痛,我一点都不——嗷~你轻点!”随着满仓心里念叨长痛不如短痛,快速撕开布条那一下,他痛得不止一嗓子,还猛一缩手抱紧了怀里的白露。

    看见她衣裳上自己的泪花,不知为何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不自在起来,被她慢慢抬起来的手碰了一下脸颊,垂首瞧见她合眼笑意温温,他沾着泪水的睫毛颤颤,心里莫名随之放松了。

    虽然老大夫说白露脖颈上那一线伤痕,过几日自然不药而愈,范思辙也不敢轻率,让给敷上药,老先生听他口气不小,甚觉浪费,拿过药瓶揣进怀里,请他将腕上多余的抹上脖子,然后捂着怀里的药咳嗽一声走了。

    范思辙气得手直抖,指着他的背影:“瞧他抠的。”说话间,满仓已将伤口重新包好,他让满仓拿饼和水过来,接过饼又摆手赶他出去。

    满仓看着焦急要自己出去的范思辙,又瞧一眼静静靠在他怀里的白露,心领神会,挠挠头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范思辙等他关好门,才拿出饼来,手环在她身前撕开,搁了一块在她没受伤的手上,在她抬手要吃之前,先把水壶递去她唇边,让她喝一口润润嗓子,再叫她快吃饼。

    白露挪动着,就他来扶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身倚靠他怀中,垂首小口小口吃起饼,忽地,她说:“不许和别人讲我要自杀的事。”

    “不说,和咱弟弟我都不说。”只要她不死,范思辙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想起阿弟,白露愧疚起来,自己一死了之容易,但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何其残忍,还有婉儿该多难过,脑海里飘过几个人,彻底回过神来,这会也庆幸自己没有因一时之气死成,支棱起来抱起范思辙,摸索着碰了碰他的脸颊:“谢谢你来找我。”

    “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谢吗?太见外了,凭咱们这关系,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那我想荡秋千。”

    “行啊,等会了京都城,你想玩多久都行。”稍顿:“就是不能去山上,也不能跳水。”

    “……好吧,总比没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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