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那一个上午,彭鸫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把心底的疑惑和盘托出,即使他有好几次都忍不住伸手,嫩白的,生了厚茧的指尖差点就要触碰到高氤校服的布料。

    周诏对高氤积怨已久的憎恶,并没有在高氤心里停留太久,它就像一颗破碎的泡泡糖,嚼久了只会牙疼,最好的方式就是即使止损。

    高氤心里很清楚她坐在教室里,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不论是谁,彭鸫或者周诏都不能在她的脑海里,心脏里,挥之不去,即使采用那样粗暴的方式,会让她的心脏在突如其来的某一瞬间感到刺痛,让她只想不顾形象地躺在地方打滚。

    彭鸫到底还是在这不太理想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把心里的一些话,说给高氤听。

    他在心里,把即将从嘴里吐出的几个字,翻来覆去地打磨了无数次。

    “高氤,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真的……担心你。”

    高氤往书包里塞书本的动作一顿,她把书包的拉链拉上,又重新拉开,重复了两三次以后,她还是把书包放在了膝盖上,右手无意识地抚平桌上一本书本的边角。

    “彭鸫,你了解周诏吗?”

    彭鸫很疑惑,疑惑在这个时候为何要提到周诏,疑惑……高氤的右手为什么在发抖。

    彭鸫决定实话实说:“不了解。”

    高氤斟酌一番,如鲠在喉地把那句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的话,吐露出来:“你不觉得……他对你……不一样吗?”

    哐当——

    彭鸫放在桌角的黑色保温杯,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自顾自地打着圈,滚落到彭鸫脚边。

    高氤握紧拳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如释重负地把剩下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你对我……太好了,好到……周诏误会了。”

    彭鸫的嘴巴一张一闭,眼睛呆滞地盯着脚边的杯子:“没有误会。”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模糊了高氤的视线,她强忍住心脏发疯般,如针孔般密集的阵痛,一字一句坚定道:“彭鸫,我不能……”嘴角抑制不住地漏出一声呜咽。“我不能,我在这里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没有其他任何……我的出路就在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我不能……”

    彭鸫闭上眼睛,细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的悲痛不从嘴巴里泄出分毫。

    “你为什么会对他……恐惧?”

    高氤的心脏像被人用手术刀剖开了一般,她的脸紧巴巴的皱成一团。

    她平静地把书包背在身上,不容置喙地淡淡道:“彭鸫,你很好,我很高兴可以和你做朋友。但是,我不会给周诏任何理由,打扰我本来还算和平的学习生活,任何!”

    彭鸫目送高氤单薄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仰头,用力吸吸鼻子,把眼眶里将落未落的泪水憋回去。

    高氤低垂着眼皮,落寞地走在狭长喧闹的小巷里。

    “哟~这不是我们考去了火箭班的好朋友嘛?”

    胡丽狗腿地单脚站在巷子岔路口右边,一个隐蔽性较好的昏暗角落,她的手上拿着一把打火机。一个红头发的,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生痞气地,霸道地坐在废弃的木头箱子上,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猩红色的火光,在灰蒙蒙的角落里忽明忽灭。

    黄婷蹲在胡丽脚边,她听到胡丽的话后,好奇地探头看向高氤这边。

    高氤看着她,或者说是她们,这四个满身痞气的不良少女。

    黄婷把两只手插在校服裤子的裤兜里,流里流气地坏笑着说:“嘿,土妞,还不跟我们肖姐打个招呼,表示表示。”

    胡丽咔擦一声,打火机短暂地冒出猩红色的,可怕的火光。

    她走到高氤身后,伸出右手食指挑起高氤书包的一根黑色背带:“今天,还剩几块钱啊?拿出来,给姐妹们打打牙祭,嗯?”

    高氤低头,老实地拉开校服外套的拉链,从里头奶奶背心的暗袋里拿出四张破旧的,褶皱的纸钞。

    胡丽不客气地拿过来,伸手递给黄婷,随后颇不解恨地用打火机拍拍高氤的脸颊。

    黄婷脸上堆出讨好的笑容,狗腿地把钱双手呈给皮夹克大姐。

    “哼,胡丽,你这个好朋友不老实啊?这么少,打发谁啊?”

    胡丽意料之外地没有逼问高氤,而是讥笑着挖讽道:“肖姐,这还真是你冤枉我们这位土妞朋友了。”

    她歪着头,对高氤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嘲弄道:“是吧?土妞,你妈每天就给你这么些钱,吃得饱吗?嗯?你看你那个七中的校花姐姐,人家混的,可比你好太多啦。”

    高氤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胡丽故作夸张地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内心毫无波澜。

    她在等,在等她们觉得没意思了,嘲讽够了,就会像施舍一只哈巴狗一样,大度地放她离开。

    高氤傻站在那里的每一秒钟都很煎熬,她恐惧,她憎恶,她怜悯,怜悯自己本该用来学习的时间,就这么浪费在了这个昏暗,颓败,腐烂的巷子里。

    不知何时,头顶的,黑黝黝透着一丝清亮的苍穹被一大团乌黑,浓重的乌云遮盖了,就像一床许多年未曾清洗的腌脏的旧被子。

    斑驳的红砖墙里头的,盖在棚子上的生锈了的旧铁皮,被一颗颗硕大的,圆滚滚的雨珠砸出一阵又一阵动人心魄的,悲哀的哭嚎。

    高氤耳边的碎发发梢,有一颗硕大的水珠,无声地滚落,无情地砸在肩头,洇湿了红黑色的校服布料。

    胡丽和黄婷她们仨跟在大姐大后头,焦急万分地把手护在头上,像一只只挂彩的落汤鸡,毫无形象地往巷子出口,撒丫子跑。

    高氤的书包里,放着那把破旧,宽大的格子伞,她没有拿出来。

    雨愈下愈大,高氤的头发就像水洗了一般,带着酸腐腥气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跑,跑的愈快愈好。

    她跑了,沿着回家的路,在大雨滂沱的傍晚,无视路人讶异的目光,自由地奔跑。

    路过一家小商店的时候,胡丽她们四个恶魔就这么站在干燥的雨棚下,手里拿着一瓶北冰洋,毫无顾忌地用食指指着雨中湿漉漉的“雨人”——高氤,哈哈大笑。

    高氤蒙头往前冲,拐过红绿灯前的十字路口,直到那些恶魔再也看不见她。

    她精疲力尽地靠在坑坑洼洼的石子岩壁上,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道又一道的水流从额头往下流,迫不及待地往她嘴里灌。

    她手忙脚乱地解开湿漉漉的书包,从里头取出大伞,颤抖着双手打开。

    彻骨的寒意从头顶一路向下,冷到脚底板。

    她把伞柄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艰难地用手把校服外套拧干水分,虽然这并不切合实际。

    这是一条倾斜的柏油路,从校服里挤出的小水柱噼里啪啦地,争先恐后地掉落在地上,混合在肮脏的,黄色的水流里,经过街角的黑色铁漏网,迫不及待地溜下水道。

    高氤呼出一口长气,用湿乎乎的双手把皱巴巴的校服尽量抚平。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轻微的鞋跟拍打雨水的声音的消失。高氤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双被雨水打湿的,沾有新鲜泥点的棕褐色运动鞋。

    “换一套吧,不容易感冒。”

    彭鸫早在街角的时候,就把身上厚实暖和的校服外套脱了,他跟高氤说话的时候,校服外套就藏在雨伞遮盖得到的地方,被对半折起来递给高氤。

    高氤的左手落寞地垂落在腿边,右手的两根手指不知所措地捏紧校服的一个小边角。

    她的嗓音粗噶难受:“不……不用了,你会冷的。”

    彭鸫强硬地把校服塞进了她的手里,快步地蒙头朝街对面走,凌乱的步伐透露出了他的内心当时并不像他的声音那样镇定。

    高氤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件带着洗衣粉清香的校服袄子。

    眼眶里的泪水委屈地滑落,坠落在那件校服袄子的一角,洇湿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圈,让本就厚重的袄子愈发沉重,压的高氤喘不过气。

    彭鸫并没有走远,他悄悄地躲在长满青苔的街角墙岩后。

    他心疼地看着高氤用湿漉漉的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擦得眼角生出刺眼的鲜红色印记。

    高氤还是把干爽的校服袄子换上了,她把湿透的那件塞进了书包的第二层,确保不会弄湿书本。

    彭鸫看到那件穿在自己身上稍显宽大的校服袄子,穿在高氤身上,促使她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惊慌失措的孩子。

    本就黯淡的太阳早已完全西沉,灰蒙蒙透着一丝清亮的天空完全被黑暗代替。

    彭鸫是班长,在一次偶然帮老黄收集资料的时候,碰巧知道了高氤的家庭住址。老城区破旧,治安不太好的城中村。

    当高氤重新迈开脚步走在回家的道路上的时候,彭鸫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地跟在高氤身后。他站在巷子口那家小卖部的门口,目送高氤的身影消失在岔路口。

    高氤警醒地盯着前方泛着浅黄色光亮的小巷,她不敢回头,只能双手握紧坚硬纤细的伞柄,蒙头往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

    身后响起的沉重的脚步声离她愈来愈进,直到它就贴着高氤的耳朵,高氤浑身僵硬,全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地涌进脑袋里,致使她的脑子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周诏戴着一顶防水的黑皮厚帽子,双手插兜,面露嫌恶地快步从高氤身边走过。

    高氤的左肩被周诏用力地撞了一下,现下正隐隐作痛。

    肩膀处传来的刺骨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提醒她,她又一次侥幸与恶魔擦肩而过。

    高氤收敛面上控制不住从心底溢出的恐惧与憎恨。

    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周诏身后。

    走上老旧拥挤的水泥楼梯,深绿色的楼梯扶手表面的油漆大部分都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生锈了的,难看的深红色铁皮。

    高氤站在二楼长廊最右边的老房子门口,双眼盯着被岁月侵蚀的颇为颓败的深绿色木门外那道新安装的银色铁门。

    楼上传来一声用力关门的巨响,响彻整栋老房子。

    高氤的心脏也被吓得颤抖着,哭泣着流出猩红色的血液。

    高氤打开门,脱下被水浸泡的软烂的旧板鞋,脱下来的,烂了一个洞的黑袜子拿在手里,还在不断地往地板上滴水。

    申宗文疑惑地转头看向门口,他看见了高氤还在滴水的,黏在头皮上,结成块的头发,看见了高氤滴水的破袜子,看见了……高氤裸露在冰冷地板上,冻成青紫色的双脚。

    高氤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把头低下。

    她的嘴巴咕哝着,小声地喊了一句:“叔叔。”

    申宗文几不可查地对着狼狈的高氤皱了皱眉头,语气平平地说:“高氤啊,你妈在厨房里。”

    高屏正在厨房里炒一道肉香扑鼻的拿手菜,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申宗文说话的声音。

    她大着嗓门说:“是高氤回来了吗?快点来厨房帮忙。”

    高氤有气无力地扯着嗓子喊:“马上就来。”

    她着急忙慌地走到阳台,拿出洗鞋子的铁盆子,连忙走回去,把袜子塞进鞋子里,再把鞋子放在盆里,端放在阳台的水龙头底下。把书包里湿漉漉的校服袄子塞进铁桶里,放水用洗衣粉浸泡。

    做完这些,小跑进房间里,脱下能拧出一大泡水的校裤,随意换上一条带着补丁的,短了一截的初中校裤。

    最后,脱掉那件彭鸫的校服袄子。

    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走进厨房,然而,在路过申竹房间门口的时候,高氤清楚地听见了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悦耳,新潮的歌声。

    彭鸫坐在暖黄色的书桌前,右手拿着一块干净的纯白色毛巾擦拭半干的头发。

    他看着书桌上那本醒目的,精装版《鹿鼎记》,他本来是打算今天在学校的时候,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昨晚琢磨了许多遍才想出的合适借口,把这本书送给高氤阅读。

    可是,没机会了,今天没能送出去,以后依然不会有机会。如果彭鸫在此刻能够预料到这个残忍的结果。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像塞校服一样,在白天的时候,把它塞进高氤手里。

    彭鸫擦拭头发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滞了,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大雨滂沱的窗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傍晚看到的那记忆深刻的一幕:他目送高氤躲在大伞下的瘦弱身影渐渐消失,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转身的时候,平静失落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在惊愕中撞进周诏的眼睛里。

    彭鸫安静地站在那,与周诏对视。

    周诏终究还是让自己在彭鸫面前,又一次做回了那个怯懦的胆小鬼。

    他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向别处,转向彭鸫身后那棵枯树上吱呀嘎叫的丑乌鸦。

    彭鸫的脑海里,周诏憎恶的,委屈的面容久久挥之不去。

    彭鸫透过他的双眼,知道在周诏的内心深处,偏执地认定这是一出红杏出墙的闹剧。高氤是一扇破败丑陋的泥墙,自己则是那枝红杏。

    呕——

    彭鸫的右手扣弄着喉结下方的皮肉。

    他觉得恶心,周诏偏执地,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划为私有物。

    他觉得内心充满恐惧——周诏躲藏在一扇用妒忌,偏执堆积铸造而成的水泥墙后,贪婪地,愤怒地窥视着墙后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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