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诏的身体很诚实,他是个不太能接受别人触碰的主。
他不耐烦地拍开肩膀上的那只大手,面色冷淡地说:“晚点再告诉你,人多,不方便。”
杨献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坐在前面的高氤,咧嘴笑着说:“明白,兄弟明白。”
周诏的烟瘾有些大,他伸手去翻口袋,翻出了一个空空瘪瘪的烟盒子。
杨献见了,第一反应就是立马伸手抢过,把烟盒子藏进自己口袋里,靠在周诏耳边,老妈子似的小声地劝道:“哥,人多眼杂,小心被老黄发现,我可不想下个礼拜一又在升旗台见着你。咱忍忍,下了课去天台抽。”
周诏眉眼间染上了些许浮躁,他粗鲁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板口香糖,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怎么前面换人了?”周诏百无聊赖地翻动桌上的一本习题册,面色如常地询问:“孙歧呢?”
淡淡的语气,就像他口中谈论的不是一个相处颇久了的同学,而是一只路边的野猫,树上蹦跶的秋后蚂蚱。
高氤在宽大昏暗的帽子下,睁开眼睛,静静地盯着在灰蒙蒙的光线映衬下,书本上模糊的字眼。
“他呀,成绩不行,搬去实验班了呗。”
周诏挑眉,并不怎么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去留。
他偏头看着杨献,棕褐色的眼珠子往前一瞥,意有所指。
杨献会意,语气平平地给周诏介绍他的新前桌。
“高氤,‘英语’的英?好像是?以前没见过,别的班上来的,好像跟彭鸫挺熟,上课前我还看见彭鸫帮她搬东西。”
高氤眨了眨眼睛,她觉得眼睛酸酸的,涩涩的。
杨献介绍的口吻,就像是一个著名的销冠在给一个有钱的大客户一语带过地推销一台平庸的,价格低下的过季产品。
“噢,是吗?彭鸫的老同学?”周诏挑眉,在意料之外的对高氤产生了兴趣。
杨献吃惊,他不可置信地笑着询问:“不是吧?!哥,你什么时候好这口?”
周诏面色不虞,他厌恶地出声打断:“杨献,不要开这种玩笑,有点恶心。”
杨献尴尬地放下手,讪讪笑着低声道歉:“啊?以后不会了,诏哥,我的错。”
高氤闭上眼睛,心里翻涌着一股浓烈的不安。她敏感地感受到了周诏看似愉悦的语调中潜藏着的深厚的敌意。
上课铃很合时宜的敲响,它的出现解救了两个被困的局内人:无所适从,尴尬无措,找不到其他合适话题的杨献,以及害怕,紧张,犯恶心的高氤。
这是一节自习课,老黄让彭鸫把办公室新复印的数学卷子发下去,限时训练。
“都是一些新鲜出炉的偏难的题目,量不多,看看你们谁能在这节课完成,并且一道不错的,今天的数学作业可以不做。”
“嗷!!!老师这怎么可能,你出的题目向来刁钻,就是高斯本尊来了,都不一定能全对!”
“就是,老师你这饼画的,我爸看了都要摇头。”
“咦!关你爸啥事啊?”
“他爸是推销保健品的。”
“噗嗤——”
“佩服,在下佩服。”
……
高氤红着脸,低头接过彭鸫递过来的空白卷子,“谢谢。”声音比蚊子还小。
彭鸫露出爽朗的,无奈的微笑,“不客气。”
“哟,鸫哥,快把卷子给弟弟吧,我等的花都要谢咯。”
周诏把双手横放在书堆上,掌心朝上,对着彭鸫露出人畜无害的,沁人心脾的笑容。
彭鸫好脾气地把卷子递过去,不客气地把周诏手心里的口香糖塞进口袋里。
“谢啦。”
周诏咧嘴,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齿。“不客气。”嗓音是难得一见的温润清雅。
高氤觉得,即使周诏已经十分克制了,但他话语里的愉悦和欣喜还是出卖了他。
她看着手中卷子上那些演练过很多遍相似题型的题目,难得的思绪放空,脑子里密密麻麻地出现很多熟悉的,不搭边的演算公式。
周诏阴鸷的目光狠狠盯着高氤单薄瘦弱的后背,眼神中蛰伏着克制的敌意。
姚凝的位置,与周诏隔了一条宽宽的过道,她像往常一样,光明正大地偏头看向周诏,却发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氤的背影。
姚凝撇嘴,一股不知名的嫉妒的怒火燃燃升起。却又偏偏燃的不彻底,燃到中途,被一小滩名为“愧疚和同情”的清水浇灭了。
离下课还有两三分钟的时候,老黄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把彭鸫,周诏和高氤放置在一旁的卷子收走了。
他弯腰站在讲台上当场改这三份卷子。
彭鸫再次肩负起此刻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啃指甲的未来数学课代表应该担负起的苦命活——发答案解析。
“高氤啊。”
高氤抬头,茫然地看着笑眯眯的“豌豆黄”。
“你这最后一道题的解答方法很简洁,很新颖,老师很喜欢。”
教室里一大半的同学都转头看着她。
高氤有些生理不适,她低头,扣着黑色水笔的笔盖。
老黄走到讲台的另一边,温声鼓励道:“高氤啊,你上来,把这种解法给同学们讲讲吧,可以吗?”
高氤抬头快速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彭鸫,发现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正在看着她。
只是和别人带着打量,探究,疑惑,嫉妒的目光不同。他的温柔的目光里充满鼓励,欣赏,赞美。
高氤觉得,她背上的蜗牛壳,变薄了。
她慢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上讲台。
在老黄温和的注视下,拾起一根掉落在粉笔盒外头的浅绿色粉笔。
台下的同学们看着黑板上渐渐明朗的解题步骤,啧啧称奇,恍然大悟,宛如当头一棒,瞬间茅塞顿开。
杨献迷惑地盯着倒数第三步,百思不得其解,如鲠在喉,只好大声开口询问:“高同学,倒数第三步,那个x的具体数值是怎样转换来的?”
“真笨!”姚凝嫌弃地吐槽道。
“嘿,班花你会,那你给我讲讲,好吧?”
姚凝才不乐意,她没好气地拍开他递过来的卷子。“蠢蛋。”
“行了,那就这样吧,大家要是还有不懂的,就下课自行解决。这张卷子上的题,我是不会再额外花时间讲解,自己放聪明些,多问。”
“啊?别这么残忍啊!老黄!”
“别介啊,老师,阿数对我如此,连你这个阿数亲自挑中的天选之人也要弃我而去了吗?呜呜……”
“哎呀哎呀,你们怎么回事?这不是有三个满分的在这吗?自己多问啊!”
教室里突然安静如鸡。
杨献带头冲到周诏旁边,睁着两只圆滚滚的小眯眼,身后殷勤的“狗尾巴”摇的可欢快了。
然后,教室里其他按了暂停键的同学都一股脑的冲到他们仨旁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追问某道题目答案的疑惑之处。
老黄满意地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背着手离开教室。
不过,老黄毕竟是个大男人,还是个粗大条的中年老男人。
只要他再稍微细心些,就会发现问题出在哪。一大半问问题的同学都围在彭鸫身边,剩下的,三分之二都聚在了周诏旁边,只有零星两三个女生站在离高氤有些距离的过道旁边。
高氤强压下心里反胃的不适,草草地把这些步骤快速在草稿纸上重新推理了一遍。
两个女生(第三个女生中途离开,跑去询问彭鸫了)听的云里雾里的,倒不是高氤罗列的步骤不清晰,而是她的声音太小,语速太快了。
她们在高氤又一次低头询问“好了吗”的时候,尴尬地随口搪塞一句,然后快速跑到彭鸫身边,用力挤进去。
其中一个女生瞅准时机,把自己的卷子放到彭鸫桌子上,指着其中一个打叉的地方,夹着嗓音要求彭鸫讲解一下正确步骤。
一个大嗓门的眼尖的女生当场就不乐意了,她直接质问道:“徐佳欣,你怎么回事?有你这样插队的吗?你不是在人高氤那问到了吗?干啥还凑到我们这来插队啊?”
徐佳欣转着眼珠子发现,其他人都盯着她,尴尬的脸爆红,慌乱之间,直接把心里话吐出来:“这……这也不能怪我吧,谁让高氤声音这么小,讲的这么快,我一点都听不懂。”
高氤闻声抬头,发现包括彭鸫在内的那一圈同学都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她把头埋的更低了,佯装不在意的继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其实写出来的杂乱的内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何逻辑可言。
彭鸫看的很仔细,即使是仓促的一瞥,他还是发现——高氤写字的左手在发抖。
“高氤是新同学,人生地不熟的还不适应咱们班同学的热情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了。况且,有的同学做题很熟练,但对讲题,紧张的时候可能把握不好力度,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彭鸫的语气依旧温和平淡,但周围的同学还是听出了聊聊几句话语中对高氤的偏袒和维护。
徐佳欣眼神闪躲,在彭鸫强势的注视下,顺着台阶往下走。
“啊,是的,我挺感谢高氤同学……愿意帮我讲题。”声音越来越小。
彭鸫微笑着转移话题:“你刚刚对哪题有疑惑,我帮你讲讲。”
徐佳欣红着脸,露出感激的笑容,顺手就用手指指在打红叉叉的地方。
彭鸫把卷子拿起来,大致浏览了一眼徐佳欣写的错误步骤。
“问题不是很大,我重新给你演算一遍,你很容易就能懂。”
高氤低头,听着一道道有条不紊的解题步骤从他嘴里以温柔的,浅显的方式蹦出来。
她突然发现草稿纸上罗列出的杂乱的步骤,一下子就变的明晰,有迹可循了。
心里有很多粉红色的烟花一下子就炸开了,冒出许多不切实际的,虚幻的粉红色泡泡。
“诏哥?诏哥?这里?怎么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