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弓箭手未必是真的想杀林余念。”天微微擦亮时,萧鸣珏摘了羊肠套,从冰室出来,神色凝重地对守在外面的赵杭说。

    赵杭本靠在墙上昏昏欲睡,闻言瞬间清醒过来,“为何?”

    萧鸣珏将从林余念身上拔下的箭放在桌上——箭头与寻常的无异,他指着箭尖对赵杭道,“你瞧,这箭上的九曲散量不大,照理来说并不致命,顶多让人失去意识。况且,箭也并未射中林余念的要害。”

    赵杭盯着那箭头,有些匪夷所思:“那他究竟如何死的?”

    “你们是在箭射入院子后便冲进去对吧?”萧鸣珏又确认了一遍。

    “不错,”赵杭笃定点头,“从他中箭到我进去,中间相差不超过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但我进去时他已经倒在地上没气了。”

    萧鸣珏把玩着箭,良久后幽幽叹口气:“那很可能是林余念体质特殊,箭上的九曲散从他的伤处极快扩散,导致他应激而死。”

    “林余念身上还有大面积的红疹,与我曾经见过的一个过敏而死的病人很像。”

    “所以说,”赵杭摸摸鼻尖,略微放心,“这只是误杀?”

    萧鸣珏却没有赵杭那么乐观,神色依旧凝重:“虽是误杀的可能性极高。可人终究是死了,谢文伯定会抓着这个大做文章,将林余念的死安在你头上。你想好对策了吗?”

    赵杭无所谓地耸耸肩:“没事,我如今卸了兵权,空有名头,陛下便不会再借他的手打压我,自然也不会放任他操控案件。”

    说着,她对萧鸣珏挑挑眉,笑得张扬:“陛下需要我与他相互制衡。不然,你觉得陛下能这般轻易就允我跟着督察下江南?”

    萧鸣珏轻叹一声:“话是这样说……”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林余念的死仿佛是一个不详的开端。

    “你验了半夜的尸体,休息一下吧。”赵杭笑盈盈地上前几步,将他按在椅子上。

    这冰室是公廨的,如今天才擦亮,没人会来,她放肆些也无妨。等人来了,她就得离开。毕竟现下她没有乔装,若被人瞧见她与萧鸣珏动作亲密,传到京中,萧鸣珏在谢文伯那边就不好应付。

    萧鸣珏难得没有回应赵杭,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秾丽的五官上满是凌厉冷漠的味道,倒是与两年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萧尚书重合。

    赵杭垂眸便见他这神色,下意识地弯唇笑了笑——倒是很久没见他这副样子了。

    她略弯腰,手肘撑在萧鸣珏的肩上,指尖把玩着萧鸣珏的发尾。他在冰室呆了一个多时辰,身上却毫无尸臭味,只有浓郁的草药味。

    想必是在出冰室前特意熏了草药。赵杭心想,还真是注重形象。

    公廨内的灯笼亮了一宿,已渐渐变得黯淡。好在已有稀薄的晨光照进来,勾画出两人贴得极紧的轮廓。只是这光,到底略显寒凉些。

    不过赵杭倒是心情极好,恶趣味地替萧鸣珏编了个辫子,只是等她编好了,萧鸣珏也不曾出声。

    “你还在担心什么?”她终于收手,绕到萧鸣珏面前,用脚勾过一把椅子坐下,凑近了问道,“林余念的死只是个意外,说明杭州并没有牵扯进更大的案件,百姓可安居乐业。这不是好事吗?”

    萧鸣珏这才终于回神,垂眼就看见自己肩上垂着的辫子,无奈地笑了下:“你编的?”

    赵杭挑眉得意地应道:“对啊,不许解掉。”

    她没再继续追问萧鸣珏先前到底在想什么——难得的温馨,她不想破坏。不过萧鸣珏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赵杭,黑眸中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赵杭,你要不要回陇长一趟?”

    赵杭心中忽然涌上些烦躁,或许是因为萧鸣珏这话戳中了她先前片刻的动摇。

    但她还是站起身,声音变得有些冷淡:“出京前陛下就说过,陇长我就不必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萧鸣珏也站起身,语气染上细微的急躁,“只是去一趟,做些准备,带些人手再回京。陛下不会知道的。”

    “顾氏都私下养着这么多暗卫,谢氏的暗卫只多不少,你……”

    “闭嘴,”赵杭转过头,面无表情,连柔美的五官都染着些冷意,“此事不要再提。我不可能回去。”

    “为什么?”萧鸣珏抬手按住了赵杭的双肩,黑眸中是焦躁和不解,“林余念死了,谢文伯早晚会猜到你手上有十年前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如今他在京中,我们远在江南,万一我们不能赶在谢文伯知晓此事前回京呢?届时我们回去,对上的就是早有准备的谢文伯,若是陛下听信了他的话……”

    “那我带了人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赵杭已变得平静,轻声反问。

    痛苦的挣扎之色在萧鸣珏脸上一闪而逝。

    “你难道要我谋逆吗?萧鸣珏?”赵杭声音更低,碎在寒凉的晨光中。

    “不是,”萧鸣珏猛然反驳,他知道赵杭为人,更知道大魏在赵杭心底的分量。这话说出来就是对她的侮辱。

    可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依旧觉得——在林余念死的一瞬间,赵杭是想过直接回陇长。赵杭不会不知道,这是对付谢氏保全自身最稳妥的办法,而不是赌陛下的难测心思。

    要知道,当年在陛下被封为太子后,谢文伯为陛下的登基出了不少力——谢氏是不参与夺嫡之争,因为谢氏只拥护太子,谁是太子,谁就能得到谢氏的全部助力。

    所以陛下对谢文伯的感情,绝不在赵廉之下。况且,赵杭终究不是赵廉,不是那个与陛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赵杭与谢文伯的这盘棋,赵杭本就隐隐有暂落下风之势。林余念的死,只会让赵杭的处境越来越糟。

    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盘棋上不只有赵杭和谢文伯,还有长安数十万无辜的官员百姓。长安乱,则边关乱。边关一乱,元戎就可能趁势入侵。赵杭不可能拿她一手护着的陇长来赌。

    所以他挣扎许久,就只说出“去陇长带些人回去”这话。只是做个准备,只是留个后手,为什么她连这个也不考虑?

    “阿姊还在长安,”赵杭像是能听到他心声一般,淡淡道,“我私去陇长一事若被发现,阿姊怎么办?”

    她说着走到窗边,遥遥望向长安的方向,一字一顿:“我不能让阿姊有一点事。”

    “况且,长安与杭州相距数千里,林余念说不定压根都没把找到林敬线索的事传回去。”她说着,转头对萧鸣珏极淡地弯了弯唇,“我们不会再呆很久的,只要在回京前把林余念死亡的消息压下来,一切都来得及。”

    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赵杭越过萧鸣珏,径直推开后窗,声音轻淡:“应该是郭年来了。压下消息,这事就拜托你了。”说罢,她翻身消失在后窗处。

    只留萧鸣珏一人站在空落落的公廨之中,被冷色的天光扑了一脸,上挑凌厉的眉眼间,染着浓重的晦暗之色。

    下一刻,他眼瞳骤缩,像是想到了什么。刚想追出去,只是才伸手想翻窗,公廨的门就被推开了。

    笑眯眯的郭年进来:“萧贤弟啊,找我何事?”

    萧鸣珏不甘地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才控制住表情,转身应付郭年。

    ——

    “死,死了?”郭年在萧鸣珏的话中变了神色,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冰室。

    萧鸣珏嘴角不耐地抿起,指尖烦躁地点着桌面。

    没一会,郭年就面色沉沉地走出来:“萧御史,这……你可抓到凶手了?”他换了称呼,显然是想将此事交给萧鸣珏处理。

    “不曾,”萧鸣珏摇摇头,露出忧愁之色,张了张口,面露犹豫,似想说什么。

    郭年果然上勾:“萧御史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萧鸣珏将先前那一番误杀分析给郭年听,又道:“我猜测,凶手很可能不知道林刺史死亡一事。我们可将此事按下,等抓到真凶再公之于众,也不让百姓恐慌。”

    郭年若有所思地摸摸花白的胡须:“有道理。百姓刚刚历经生死,若此刻传出救了他们的林刺史已死,怕是又要闹出事来。”

    他刚说完,就想起来在先前的救治中,眼前的男人才是出力最多,只是政绩都被安到了林余念头上,忙略显尴尬地补充道:“当然,萧御史也出力颇多,本使定会在奏折中与陛下说明。”

    萧鸣珏并不在意这份政绩——他是来巡查的,不是来救人的。本来卖林余念一个面子,就是在谢文伯那边多一点保障,只是现在……

    “林刺史的尸首是我在刺史府内发现的,”萧鸣珏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只是语气有着隐隐约约的焦急,“我现下就去刺史府探查一二。府中下人我已嘱咐过了,对外就说刺史染病卧病不起。至于公廨这边,还请郭总管帮忙遮掩一二。”

    “自然。”郭年点点头,眼神落在步履匆匆的萧鸣珏身上,渐渐变得幽深。

    救人的这份政绩是萧鸣珏主动提出给林余念的,他没必要事后为了政绩而杀人。且听闻萧鸣珏与林余念同为谢公门下,应是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那他为何这般着急地要去刺史府?

    林余念,到底是谁杀的?若说如今的杭州,有能力有目的杀林余念的,只有——

    “赵杭。”郭年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

    他轻轻叹口气。他实在不想卷入长安的政党之争,可是若赵杭真的在他辖地动手杀人,他……

    郭年纠结半天,也没下定决心。

    而另一边,萧鸣珏轻巧地翻进了刺史府。偌大的刺史府寂静无声,只有穿着刺史府下人服饰的暗七在墙角下等他。

    “府中下人都迷晕了,我这边的人手也准备好了。怎么样?要杀吗?”暗七问得轻描淡写。

    萧鸣珏用力呼出一口气,边摆手边急匆匆地往林余念的书房走:“等下。”他一脚踢开书房门,连关都没关。

    【“我这下人新买的纸太薄,写字都容易透到下一张。过几日我定要将这刺史府好好整顿一番。”】

    他又想起昨日离开刺史府时,林余念指上沾染的墨迹,但又还是心存侥幸——或许林余念正是因为纸太薄,所以没将消息送去长安呢?

    林余念的书房不大,走几步就到了书桌前。书桌凌乱,正中央垫着好几张纸。笔搁在砚台边上,砚台中的墨汁都还未干透,仿佛主人刚刚写完什么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萧鸣珏的心一点点地沉下来。他喉结微动,一把抓过那一沓纸。第一张纸上沾着墨迹。如今天光大亮,他看得毫不费力——

    “………林敬……不回信……赵……杀……”

    心底的猜测被证实,尘埃落定,盖棺定论。他的意识叫嚣着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林余念已经将找到林敬后人的消息送出去了。

    甚至……

    萧鸣珏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张纸,后背缓缓爬上寒意——很可能还在信中说:若他几日不曾回信,就是赵杭杀了他,拿到东西。

    真不愧是谢文伯的忠狗。萧鸣珏指尖已经开始微微打颤,耳边似乎传来震耳的心跳声。但他的意识还能冷静地分析,找到办法——没关系,只要拿到林余念的公文,他就能仿照字迹再给谢文伯写信。林余念的死活,不重要。

    他踉跄着扑到书架前,丝毫不顾被磕碰到的手肘,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迫地翻开书架上的书。

    只是他的脸色在翻开的一本本书和公文渐渐变得阴沉。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动作愈发暴躁,一本本扒下来,又一本本扔出去,眼底逐渐染上惊心的迫切和疯狂。

    书房内的噪音越来越大,最终又归一平静。萧鸣珏面无表情地从一片狼藉中起身,踩着地上凌乱的书籍公文出去了。

    从门口和窗边打进来了日光扭曲了萧鸣珏漆黑的影子。这屋内的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的自大和愚蠢。

    林余念摆了他一道,销毁了所有留下字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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