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近日动静颇多。
郭年与林余念带人查抄了市面上不少与江南茶行相关的茶店,一查验,果真含有违禁物。查了抓了不少人,只是这江南茶行的行长李青允却不见踪迹。
“大约是畏罪潜逃了吧。”赵杭坐在客栈中,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没有抬眼看眼前的郭年。
她已经不回那座西城小院了,在这间客栈住了多日,也甚少出门。
郭年看了眼这间破旧的客栈,轻叹一声也坐下:“林刺史已经在收尾了,此事解决得差不多。”
赵杭微微皱眉:“林刺史?林余念?”
郭年点头的同时猛然想起,林余念是因为误抓了赵杭还擅自对她动刑,才被下放到杭州。
他掩饰般摸摸下巴,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知你与他有过节,只是虽说顾氏这个最强盛的世族倒了,但还有几家世族与本州不少官员牵扯不清。林刺史初到杭州,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也派人暗中盯着,他确实做得不错,该抓的该查的该审的都做了。”
赵杭将书合上,抬眼对着郭年笑笑:“郭总管选的人自是好的,我不过随便问问。”
郭年也笑了起来,眉间的皱纹微微舒展,少了几分郭节度使的气势,多了几分家中长辈的温和。
“侄女啊,至于顾公和顾安,我已经上奏陛下禀明此事,将人押去长安了。相信陛下定能秉公处理,还侄女一个公道。”
赵杭终于明白了他此番来意——是怕她擅闯牢狱杀了那两人,所以特地来告知她一声。
只是……
她指尖下意识地抚过一边的剑,还没从顾乾临嘴里问出,当年他给阿姊下的蛊,究竟是哪来的。
郭年见赵杭动剑,心下愈发觉得自己特意来这一趟是对的——他早发现赵杭在顾宅就对顾乾临动了杀心。若赵杭真的杀了顾乾临,就算能安然脱身,不孝不义的名声也洗不掉了。
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赵廉和顾燕云?
在片刻的安静间,空气间忽然扬起阵阵尘埃——门被人猛地推开。
“谁!?”赵杭瞬间持剑起身,周身气势暴涨。
来人被她震得停了脚步,面上闪过惊惧。
郭年连忙起身打圆场,对来人怒喝:“混账,没见我与赵将军在商谈吗?”
赵杭初来杭州就遭遇多次刺杀,如今是警惕心怕是不低。郭年心下思忖,又对赵杭笑道:“侄女放心,他虽鲁莽但口风极严,定不会泄露侄女住所。”
赵杭慢慢放下剑,又坐回原位,淡淡道:“你的人匆匆而来,是有何急事?”
来人也终于从赵杭的震慑中回过神来,先看了眼郭年,见他点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些上瘾的百姓知道我们查抄了所有茶行,闹,闹到衙门口了。”
郭年脸色骤变,猛然起身:“我现在就去。”
“侄女,世叔我先离开了。”他对赵杭拱手,脸色不复先前的温和,只有一方封疆大吏的凌厉之气。
赵杭眼底划过沉色,忽又开口:“等等——”她说着起身瞥了眼一边的人。
郭年微怔,下一刻就示意手下人先出去守好门。
“百姓闹了多久?”赵杭率先开口问。
郭年重重地叹口气,“自我们抓了那些茶贩子,就开始了。最开始是四五天来闹一次,最近是愈发频繁了。”
赵杭低低地笑了声:“这其中有不少本州官员推波助澜吧?”
“不错,我与林刺史已顺藤摸瓜查到了不少人。只是百姓终究是上了瘾……”郭年点头,又叹口气,“州中大夫我也请了,可都说没办法。若实在不行,我便要在整个江南道广招名医。只是这样,此事势必要流传出去,我怕又生事端——不过侄女让我留下,可是有何办法?”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赵杭。
赵杭垂眸,两指缓缓划过剑身,淡淡道:“我没有办法,但来杭州的巡案御史或许有。”
郭年微微拧起眉头:“萧鸣珏?”
赵杭从鼻中嗯出一声。
郭年拱手:“多谢侄女提醒,我这便去寻他。”
“郭叔,”赵杭又开口,语调中染上些慵懒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是你自己想到的,我与那位萧御史关系可不好。”
郭年瞬间明白了赵杭的言下之意,“侄女放心,找萧御史一事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
“郭总管来找我,”萧鸣珏将手中打包好的吃食放在桌上,“林余念也来找我了。”
赵杭掀开盒盖,就闻到熟悉的香气——是主城最出名的酒楼。她边将吃食一盘盘拿出,边笑了下,戏谑道:“那你最近可要忙起来了,怕是再没工夫给我送饭吧?”
萧鸣珏接过赵杭手中的碗盘,替赵杭布菜,轻哼一声:“再忙也有时间。”
赵杭手中转着箸,没急着吃饭,先正色看萧鸣珏:“上瘾百姓一事,你可有把握解决?”
“有,”萧鸣珏也坐在她身边,“致使他们上瘾的是苗疆之毒,只要用对应之蛊解了这毒,这瘾自然就没了。”
“李青允手上……”赵杭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萧鸣珏倒是直白地接了话:“大约是我母亲配的。她在元戎那么多年,留下的东西不会少。”
赵杭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稳稳当当,毫无颤抖,好像就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事。
萧鸣珏指尖微蜷,嘴角浮上温柔的笑意:“左右人都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
他是真的不在意过去的那些事了,只要赵杭在他身边。
赵杭略微放心了些,但陡然间先前萧鸣珏小臂上深可见骨的剜伤又浮现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追问道:“解毒的蛊需要什么?”
萧鸣珏挑眉,下一刻就猜到她的心思,弯唇笑笑:“只是些寻常草药和苗疆之物,不碍事。”
“倒是你,还要继续在这监视陆凌光吗?”
他极快地换了个话题,“林余念来找我,怕是不日便会对陆凌光动手了。”
赵杭总算放心了,也顺便放下箸,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尖:“他要你也参与其中吗?”
“没有,”萧鸣珏见赵杭还不吃饭,无奈地叹口气,夹了一箸菜肴,“他大约还是没彻底信我,只是要我时刻注意顾司马那边。”
“先吃饭。”
赵杭回过神,就见他将夹好的菜肴放于自己唇边,另一只手还挡在下面,笑盈盈地想喂给自己。
她的面上难得染上微红——他们甚少做这般亲密又不带一丝情.欲的动作,实在不习惯。
两人对视着,屋内的灯火摇曳着暧昧。赵杭掩饰般地抬手去夺萧鸣珏手中的箸,“我自己来。”
“好罢,”萧鸣珏倒也没躲开,只是面上忽地就多了些失落之色。
赵杭的手一下就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她一闭眼,还是张口咬下了萧鸣珏夹来的那箸菜肴。
萧鸣珏瞬间笑开,五官愈显秾艳,似乎是想继续。
赵杭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箸,上挑圆润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面色带着些似嗔似怒的警告:“够了啊。”
她自己开始吃饭,不再理这个故作可怜的人。
萧鸣珏耳垂也微微泛红,但还是继续坐在一边。
就算是屋子破旧灯火昏暗,两人也吃出了一种家的味道。
——
卯时刚过,浅淡的日光落下,照在刺史府外的一众百姓身上——都是来刺史府求医解决上瘾之症的。
“让开让开让开!”刺史府的人还未出来,人群的末端先传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
几个身高马大的仆从抬着轿子,还有几个强壮的仆从驱赶前头排队的百姓,直接插.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你谁啊?”
“怎么插队啊?”
被推搡的百姓怒目而视。
轿子上的年轻男人终于掀起眼皮,他面色白皙,五官柔和,若没有眼下浓浓的青乌和憔悴之色,倒也算得上好看。他大约是被什么掏空了身子,面上凝着一股阴郁之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扫过一圈周围百姓,淡淡道:“我身体实在不适,烦请诸位给我行个方便。
“你不适?来这里的谁不是身体不适?”有人怒骂道。
还有几个气不过的就想上来将这人挤开。
只是他们上瘾了的身子,终是比不过这个男人手下身强力壮的仆从。冲上前的人都被狠狠推开,撞到刺史府门口的柱子上,响起阵阵痛哼声。
后面的人见状,也渐渐歇了再上前理论的心思——得不偿失。
一时之间,刺史府外有片刻的安静。
“吱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楚——刺史府开门了。
百姓一拥而上,却又被那年轻男人的仆从牢牢拦住,男人踩着仆从的背从轿子上下来,对着出门的林余念拱手,客客气气道:“林刺史,听闻您寻到了良医可解这上瘾之症,在下特来拜会。”
林余念见这男人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也客客气气地拱手回道:“稍候片刻,名医很快就到。”
萧鸣珏混在人群中,也被那年轻男人的仆从拦了下来。他倒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双手抱胸,看着林余念与这年轻男人在刺史府外大眼瞪小眼。
“怎么人还没来?”
“莫不是刺史诓我等?”
人群中渐渐有了议论之意,林余念的面上也有些不好看。
他抬手下压,对门口百姓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我这就去……”话还没说完,他就瞧见了人群中的萧鸣珏——毕竟长得实在打眼。
“萧御史!”他想下去却又被那年轻男人的仆从拦住,转头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位公子,还请遣开你的仆从,名医被你拦在下面了。”
年轻男人微怔,急忙挥手示意仆从让开。
萧鸣珏终于从纷乱的人群中走出来,对着林余念拱手:“林刺史。”
林余念急忙回礼,又凑近了萧鸣珏,低声道:“你真有把握?”
“让他们排队一个个进,”萧鸣珏点点头,直接走过了那年轻男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年轻男人的面色瞬间就不好看——要不是这新来的刺史和郭年查抄了所有茶叶,连茶园都暂且封了,他如何要来这种地方受气?
“名医且慢,”年轻男人终究是忍下来这口气,对萧鸣珏挤出一个笑,“谢某身子实在不适,可否请名医先替谢某看看?”
萧鸣珏终于回头,黑眸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底渐渐变得幽深——这种人,怎么配有这双眼睛……
真想剜了。
谢修玉没看懂萧鸣珏眼底的杀意,但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看了一圈,也没瞧见什么危险,便又继续微笑起来看着萧鸣珏。
仿佛是笃定萧鸣珏不敢拒绝自己。
“你来得最晚,排后面去。”萧鸣珏收回眼神,淡淡道,抬脚继续往里走。
谢修玉一愣,继而冲上前拉住了萧鸣珏,语气加重了几分:“谢某实在身体不行,还请神医行个方便,谢某痊愈自当大礼相谢。”
他刻意咬中了“谢”字,林余念眼神微闪 ——谢公只说杭州其余世族若有行为不端,他自按律处置。可若真是谢公族人……他行了方便倒也没什么。
萧鸣珏一把甩开他的手——就算被废了身手,他甩开一个酒囊废物也是轻而易举的。
“我说了,排队。”他嘴角弯起极淡的弧度,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就是啊,排队!”底下百姓见有名医撑腰,也纷纷高声怒骂起来。
谢修玉的脸色在百姓的声音中彻底阴沉下来,一字一顿道:“我姓谢,谢王陈薛的谢。”
谢王陈薛,数百年的世族,乃是天子脚下的人,威名赫赫。
下面的躁动百姓忌惮又后怕地与周围人对视,一时沉寂。
林余念微怔——还真是谢公族人?
他下意识地就想将人请进刺史府,但萧鸣珏更快一步,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你姓谢?”
谢修玉昂首挺胸,得意道:“自然,所以你还不速速替我医治。”
林余念在萧鸣珏耳边悄声道:“谢公族人,我们也不必为难。”
“你……”他话才刚开头,就被萧鸣珏打断了——
“不对啊,我记得你是姓顾。”
在谢修玉惊鄂的眼神中,萧鸣珏又慢悠悠地补充道:“江南顾氏的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