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杭身边的蛇群似乎感受萧鸣珏此时的心绪,纷纷悄无声息地游开。
顷刻间,这座破旧的庭院就只剩他们二人。
赵杭的鼻端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她垂眼看下去——萧鸣珏站在满地残骸之中,苍白的面上染着点点猩红,黑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与十年前,判若两人。
“你怎么来了?”
还是萧鸣珏先打破了沉默,潦草又粗暴地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猩红,勉强笑了一下。
赵杭轻点脚尖,从院墙上落到他身前。她没回答他的话,反而先开口问道:“李青允和那个护卫都死了?”
地上的尸首已经被蛇吞了不少,难以分辨谁是谁。
萧鸣珏从喉中挤出一声,应下了。
血汇聚成水流,一点点流过赵杭脚下。赵杭也没避开,就静静地站在原地,与萧鸣珏对视片刻,又轻声问道:“郑郭泠呢?”
萧鸣珏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果然,赵杭是为了郑郭泠而来。
他一点点握紧手,将微颤的指尖藏进手心,一声不吭。
赵杭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他的回答,猜到郑郭泠大约也死在今夜了。
她轻轻叹口气,线索又断了。
本还想抓住郑郭泠逼问出京城中还有多少人与杭州这神庙有关,如今怕是又得回京才能查清真相。
她忽然觉得头疼得厉害,甚至没心力再去想萧鸣珏今夜此举究竟为何——左右不过是与李青允或郑郭泠做了什么交易,拿到了东西再杀人灭口吧。
成王败寇罢了。
若今夜输的是萧鸣珏,她赶来时就该替他收尸了。
只是萧鸣珏似乎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见赵杭抬脚转身要离开,他的眼睛愈发幽黑,衬得脸愈发苍白。他抬手攥住她的衣袖,声音轻,但在死寂的夜中清晰可闻——
“别走。”
赵杭毫不犹豫地扬手甩开他。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有怒气的——郑郭泠与李青允不同。她去岁为了钓出京中叛徒,瞒下了凉州军饷失踪一事。
小五已经查到李青允去岁秋末运了一批茶叶前往陇长,但这批茶叶却不曾出现在陇长的任何一个茶商账上。
——李青允与失踪的凉州军饷脱不开干系。
李青允与顾、谢二家都有勾连,所以为保她私瞒军情的事不被发现,姓李的必须死。
但郑郭泠身上牵着得是杭州到京城的利益运输链,她本可以通过郑郭泠将京城中的某些人连根拔起的。
现下,萧鸣珏这一出打乱了她所有计划。她如何不气?
萧鸣珏在她背后又轻轻喊了一声:“顾杭……”
明明还是听惯了的声音,但赵杭忽然觉得这声音变得有些奇怪——好似在强忍着什么。
她脚步停顿片刻,又继续往院门走去。
萧鸣珏的面孔在昏暗的月色和烛火下愈显晦涩,眼底隐隐有哀怨的狠绝。他喉结微动,紧接着缓缓抬手,声音碎在夜风中:“别走……”
赵杭心头忽然浮上浓重的不详之感,但她还来不及转身,就陷入沉沉的黑暗。
——
再睁眼时,赵杭正躺在柔软的榻上。只是她的右手手腕被手.铐锁着,手.铐直连着墙边铁.链,限制了她的行动。
赵杭意识还未彻底回笼,下意识地扯了扯右手,却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这副手.铐被包了一圈柔软的棉布,像是怕伤到了被锁住的人。
她气笑了,却不急于脱身,像是笃定萧鸣珏不会真正地伤害她。
赵杭边用左手撑起身子,边反思着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自信究竟是哪来的——若是是十年前的苗珏,她确实有自信,但十年后的萧鸣珏……
十年,物是人非。
她还有这个自信吗?
思索间,门被推开了。
倾斜而入的日光照亮了这间屋子——屋内装饰得极尽奢华,一寸一寸都是银子堆起来的,赵杭从未见过。想来是萧鸣珏的私宅。
“你想做什么?”
赵杭掀起眼皮。
萧鸣珏换了一身白衣,黑发束起,面上的血迹也被洗净——仿佛要与十年前的苗珏重合。他手上还端着个碗,沉默地走到赵杭前面,半蹲下来,就矮了她一头。
“你昨日累了一天,先吃点东西吧。”
他恢复了温柔的模样,除了赵杭手上的那副手.铐,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这个呢?”赵杭抬抬右手,扯扯嘴角问道,“你准备多久了?”
看她手上东西的成色,定不是刚刚打好。她有些好奇,萧鸣珏藏着这些心思究竟多久了?
萧鸣珏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神,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先吃点东西吧。”
赵杭见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忽觉有些荒谬——分明是他将自己锁在此处,又做得这一副温柔体贴,是想干嘛?
“行了,我还有事,给我解开。”赵杭被萧鸣珏从头到尾的这句话给弄烦了,收起笑意冷漠道。
萧鸣珏眨了眨眼,眼瞳在瞬间变得幽深:“解开了,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赵杭从喉中哼出一声:“不然呢?杭州的事还没完,郑郭泠被你杀了,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萧鸣珏抬手按住了唇。
萧鸣珏还是半跪在地,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只是眼瞳沉得可怕。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走?”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秾丽的面上有哀怨,更有惊心的狠意,“因为我不像苗珏,所以你不喜欢了,要扔下我了是吗?”
“什么?”赵杭一时无法理解萧鸣珏在说什么。她只是要去查郑郭泠,又不是一去不回。
“不能解开,”萧鸣珏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可怕,“解开了,我就找不到你。”
赵杭微微拧眉——此时萧鸣珏的状态与先前在苗疆时有些像,不太正常。
“你不就是苗珏,什么叫你不像苗珏?”赵杭加重语气问道,同时又接过萧鸣珏手中的碗放到一边,再将眼前半跪着的人一把攥起来,按到榻上。
此时外边的天似乎更亮了,有些许日光透过严实的窗子照进来,落在床榻之上。
也落在萧鸣珏的背后。
赵杭等了许久,只见眼前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不耐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许是她声音中的冷意刺激了萧鸣珏。
眼前的男人终于缓缓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赵杭总觉得他那眼神烫得灼人,不自在地避开了。
但很快又被萧鸣珏掐着下巴扭过来,不得不与他对视。
明明他才是动作粗.暴的那个,但赵杭在他苍白的脸上只能看到惨淡灰败之色——与他强.制性的的动作截然不同。
两人此时离得极近,呼吸交缠间,仿佛又回到西城小院的那张床榻上。
“你不是一直都在从我身上找十年前的影子吗?”
赵杭终于听到萧鸣珏说出了除吃饭之外的话,只是他声音低哑,黑眸中闪着隐隐的疯狂。
“你喜欢的只是十年前的苗珏。”
“现在我杀了很多人,你就不喜欢了。”
他喉结微动,掐着赵杭下巴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状似平静地继续开口:“不能解开,解开你就要走了。”
赵杭与他黑沉沉的眼眸对上,心底的怒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他连掐着她的下巴,都不敢多用几分力。
他不会伤害自己。
赵杭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忽然就明白萧鸣珏为何会变成这样偏执又疯狂的模样。
因为纵使连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他们依旧相距甚远——隔着他们那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十年。
岁月毫不留情地将人打碎再拼起来。但拼起来的,终究还是曾经那些碎片。
赵杭闭了闭眼,反手将左边的袖剑射入墙中,带起一阵凌厉的风。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鸣珏:“我若不喜欢你,这剑就该射入你的心口,而不是那面墙。”
萧鸣珏眼底掠过惊心的亮光,他下意识地松了手,又极快地垂眸掩住自己的神色,看着自己垂在锦被上的手——有微不可察的抽搐。
“我有时确实在透过你找十年前的影子,可你不也在我身上找十年前的顾杭?”
“萧鸣珏,十年过去,谁也不可能毫无变化。”
她说着,下意识地想抬抬右手,但只带起了阵阵铁链摩擦之音。
和着她渐渐轻柔的声音——
“但我还是很喜欢你,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如此。”
说着,她换成左手将萧鸣珏的脸掰过来,琥珀色的眼直直地对着萧鸣珏的黑眸,嘴角浮出极淡的笑:“那你呢?”
“你喜欢的是十年前会替你挡剑的顾杭,还是十年后会算计你、用剑威胁你的赵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