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啊……”赵杭轻声重复了一遍,看着顾乾临,“祖父,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赵杭用脚尖踢了踢顾甲的尸首。
顾乾临脸色微变。
赵杭已经扬声道:“郭总管,你手下定有仵作吧?”
“有。”郭年眸光微闪,目露精光,“侄女若是想要,我一刻钟内就能将人唤来。”
“请来吧。”赵杭微笑起来,“看看这两具尸首,究竟是何时死的。”
“若照祖父所说,是顾甲谋划刺杀我,那第一次刺杀不成,第二次他定会亲自现身灵秀山。所以,他与这具灵秀山中的尸首,都应死于一周前,对吧?”
顾乾临捏紧了手,心中想起先前已经让人处理掉了参与刺杀赵杭的死士——这顾甲,看面相就是其中之一。
其中相差不过几个时辰,仵作验不出来的。
想到这里,顾乾临微微笑起来,无奈又包容道:“好罢。若能就此揭开我们祖孙间误会,也是极好的。”
顾安闻言,清俊的脸上闪过嘲讽之色。
顾乾临还是这般自高自傲。
他真的迫不急待地想见顾乾临跌落谷底的样子。
当年爹也是死在今日,他要顾乾临,与爹死得一样。
“不一样。”半个时辰后,郭年派来的仵作脱了羊肠套,迎着满堂宾客热切好奇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这具尸首,最多只死了一日。而这具,至少已经死了七日。”
他说的分别是顾甲的尸首,和灵秀山的那具。
在他说完后,厅内沉寂片刻,才炸开更加剧烈的议论声。
顾乾临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赵杭抱胸踢了踢顾甲的尸首,对顾乾临笑:“祖父,您瞧,他们死的时候,相差数日呢。”
“江南官道的刺杀,灵秀山的刺杀,此人都不曾现身,枉论报复?”
“况且,我寻到这具尸首时,可是在——顾氏的墓园中。”
“若他真被你逐出府,又如何会在顾氏的墓园?”
她声音轻飘飘的,甚至带着些许戏谑,和看好戏的意味。
“这……真是顾乾临想刺杀赵杭啊?”
连顾公都不叫了。
顾乾临的脑子在周遭的议论声中渐渐发懵,像树皮一般干枯的脸上第一次浮出茫然之色。但他还在徒劳地挣扎着,呢喃着:“不,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在我顾氏墓园!?他分明被我拖去乱葬岗了!”
顾乾临在惊怒交加之下,口不择言。
但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完了。
果然,他慢慢看向周围宾客,对上的都是怀疑之色。
赵杭是故意激他的!激他说出此等前后矛盾之话!
“祖父,”赵杭抱着剑,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戏谑之意,“所以这人,是你杀的啊?可你不说他,他被你逐出府了吗?”
“还是说……是你为了掩盖行刺我一事,灭的口啊……?
她拖长了声音,嘴角浮上笑意,只是眼底依旧一片冷然。
“你!”顾乾临心神大震,仓皇之下猛地抬手直指郭年,顾安,还有赵杭,“尔等是串通好了来污蔑老夫!”
只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这次,再无人替他说话了。
他彻底完了。
郭年扫一眼,头疼地捏捏眉心,对着周围人拱拱手道:“诸位,本官本只是应邀赴宴,不想竟卷入如此事端。顾公……”
他上前几步,对着顾乾临也拱拱手,“此事,怕是需要您去官府走一趟了。”
毕竟顾乾临是整个江南道举足轻重的人,就算赵杭身负皇命,可若贸然当众抓顾乾临,江南道的书生学子动乱,最终倒霉的还是他这个节度使。
最好在私下解决了,再张贴告示。
“侄女,”郭年对赵杭笑笑,“剩下就交由我,今日宴席,且先散了吧。”
他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围观之人散去。
只是里面的人还没起身出去,外面又有人急匆匆地从门口跑至赵杭身边。
“将军,顾一……没找到。”小五哑声道。
赵杭脸色骤变,原先风轻云淡的神情染上狠色。
她冲上前一把攥过顾乾临的衣领,寒声问道:“顾一的头颅在哪里?”
顾乾临在心神大震下,变得恍惚而迟钝,停了几瞬才慢慢说:“什么?”
郭年微拧眉想上前打圆场:“侄女你这……”
赵杭猛然拔剑,顾乾临的脖颈处缓缓溢出血痕。
“顾一的头颅,在哪里?”
在众人惊诧而恐惧的目光中,她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
顾乾临似乎是被疼痛激起了几分神识,忽然嗬嗬笑起来。干瘦的面孔上,五官扭曲得可怖,靠他近些的人看了,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公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早去喂狗了!”顾乾临声音尖利嘶哑。
这话说完,他剧烈地喘了口气,阴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杭:“你为什么还不死,赵杭?”
围观之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顾乾临,露出最真实的阴狠毒辣。
“你怎么这么命硬啊?两波人,都杀不了你。你克死了你爹你娘,现在又要来克我顾家了是不是?”
“我那时就不该手软,念着顾嫣已中蛊,就放过了你。这真的我一生之恨啊。”
赵杭指尖微微发颤,忽然将剑一扔,周遭人纷纷退避,生怕被波及。
而她猛然用手掐住顾乾临的喉咙,从喉间挤出沙哑的声音:“阿姊的毒,是你下的?”
顾乾临被赵杭掐的面色涨红,不断伸手想撕开赵杭的五指。
但一个古稀老者的力气,与赵杭常年练武的力气,如何能比?
眼见顾乾临即将死在赵杭手下,郭年连忙上前阻止,拉开了赵杭:“有话好好说,此事尚未定论,不可动用私刑。”
赵杭动了动被郭年扯开的五指,才弯腰捡起自己的剑,眼神扫过周围的一群人——众人被她这眼神看得,也不禁毛骨悚然。
比顾乾临还可怕。
“尚未定论?”她慢慢重复了一遍郭年的话,猛地抬高声音,“顾乾临两次密谋刺杀朝堂命官,诸位都是亲眼见着亲耳听到的。难道,还尚未定论?”
“是啊是啊,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了。”
“郭总管啊,这案子得交由长安那边吧。”
众人七嘴八舌道。
郭年此刻被架了上来,不得不点头称是。
顾安在繁杂的议论声中忽然开口,沉痛道:“诸位,叔父对赵御史竟下此毒手,我们也始料未及。只是,此乃叔父一人所为,我顾家绝无意杀害朝廷重臣,还望郭总管,明鉴。”
他这一番话说得恰到时候,情感充沛。
顾家终究在江南道扎根数百年,关系盘根错杂。顾乾临没了,他们顶多伤些皮肉,整个顾家没了,他们也好不到哪去。
顾乾临眼睁睁地这些先前还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的人,转眼间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将他踩至脚底。
不由气血翻涌,喷出一大口血,昏过去了。
赵杭漠然地看着她血脉上的外祖倒在自己面前,无动于衷。
她查清了一切,顾乾临已不能翻身,咬着她不放的人少了一个,分明是件该高兴的事,可她却——
不够,顾一的命,阿姊这些年受的罪……
顾乾临……她低头看看那风烛残年的老人,眼底闪过杀意。
娘,若我真的杀了他,您会怪我吗?
郭年见赵杭的面色染上阴霾,连忙用眼神示意手下人赶紧将顾乾临抬出去——免得赵杭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又对众人保证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定会如实上报,给诸位一个真相,也绝不使一人蒙冤。”
“诸位且先散了吧。”
他又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赵杭,轻轻叹口气,上前拍拍她的肩:“侄女啊,此事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赵杭慢慢抬头,看向这乱糟糟的正厅,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顾一,阿姊……
但是要做的事还没做完,现在不能走。
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是一片冷意。
“诸位是不是忘了,我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正零零散散地往外走的达官贵族也都停下脚步,回望向赵杭,一脸疑惑。
郭年心生不妙,低声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赵杭上前几步,站到了整个正厅的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掌握杭州命脉的达官贵族,淡淡道:“还有些事尚未查清,还需诸位暂留片刻。”
她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涌出一群手持利刃的兵,堵住了他们出去的路。外头明亮的日光将他们的身影投至正厅门口,落下大片阴影。
郭年瞧见了领头的人,脸色骤变——领头的是他的副将,苏思文。
可他分明没有安排这一出。
他转头看向赵杭,三步并两步,冲上堂首,低声怒道:“你做了什么?”
赵杭微微转头,对他扯扯嘴角,淡淡道:“别紧张,郭总管。我这是来给你送政绩。”
“你看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