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穿透云层，落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江南茶行那边忽然爆发出阵阵欢呼，甚至传到了对面的赵杭和顾一耳中。

    “李青允来了。”

    赵杭慢慢握紧弓弩，微微眯了眯眼看向底下——

    李青允一身白衣，远远的都能瞧见他面上温和的笑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甚是显眼。

    他端坐在中央，身边围着一圈神色激动的人。

    茶行内的烛火和落进的日光照得他面孔愈发清俊温雅，衣袖翻飞间准备开始点茶。

    端的是一派温文尔雅。

    赵杭依旧隐在窗后，静静地注视着茶行内的一举一动。

    她并未急着拉弓。

    李青允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子高大健壮，女子身姿纤细，反差极大。

    除却他这身后两人，周围的人面上都是一派兴奋激动之情，仿佛都是为了来看李青允点茶的普通百姓。

    但是——李青允与萧鸣珏打了照面，那他定然也知晓自己来了杭州，还敢这般大张旗鼓地现身？甚至只带了两个护卫？

    他是疯子，但应该不是傻子。

    赵杭思忖着该如何避免百姓受伤——那茶行之中，究竟有多少是普通百姓，有多少是伪装的护卫？

    若他周遭的那一圈人全是普通百姓——她贸然动手，极易误伤。

    顾一观察过后，对赵杭低声道：“公子，我看过了，那茶行前后和这座民居附近都无人埋伏。”

    “我们届时直接从西面这扇窗子出去。”

    她指了指后面的那扇窗。

    赵杭眉心微跳，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公子，”顾一下楼没多久，又步履匆匆地赶上了，“现下还有不少人往这来，此时是最好的动手时机。若等人再多点，怕是不便动手。”

    赵杭闻言，眼中闪过暗色，手也旋即拉紧了弓弦。

    对准了人群之中的李青允。

    然后瞬间松手。

    箭，自上而下，擦过人潮。

    但为了避开百姓，并不能直指李青允命门。

    不过赵杭也没指望一箭就能杀了他。

    这第一箭，是送给他的回礼。

    箭破风而入，被藏在百姓中的护卫一刀斩断。

    赵杭此时已推开一半的窗，日光落在脸上的同时，她也看清了茶行内藏着的真正护卫。

    更看见了，一位熟人。

    在顾一讶然的目光下，赵杭又飞快地抽出箭，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动作流畅，快得难以看清。

    这几箭，擦过的都是那些伪装成百姓的护卫，锋利的箭直指李青允心口！

    但是异变陡生。

    掩在人群中的那位赵杭的老熟人身形一动，迅速替李青允拦下了好几箭。

    最后一箭，竟也被李青允身后那位身形纤弱的美人拦下。

    赵杭的脸色在明亮耀眼的日光下渐渐沉下来——若有那人在，此次暗杀……

    此时茶行内已是躁动不安。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不少人跟着那声音惊慌失措地逃出去——片刻间便少了许多人。

    李青允此时也站起来，四下张望，薄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赵杭眼神微凝，趁胜追击。

    茶行中还有她的人，就算那人在，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动手，她未必没有胜算。

    接连飞出的利箭破风扬起的尘埃环绕在她周身，加之晃眼的日光，她的身形一时有些飘渺。

    李青允身边那一男一女，还有那些护卫，都被茶行中的一些看似惊慌逃跑的百姓不经意地拦住。

    赵杭微微眯起眼，毫不犹豫地继续放箭。

    就在一只箭直指他心口时，李青允猛地侧头，侧身一闪。

    箭，只射中了他的肩膀。

    但是他的视线仿佛透过层层日光和尘埃穿过，陡然与赵杭对上。

    赵杭眉心微跳，下一刻就听见脚步声在楼下响起——有人找到这间民居了！

    “公子！”顾一脸色微变，“我们先走。”

    李青允——怎么会这么快？

    赵杭一咬牙，没理会顾一的话，又抽出几只箭打算继续。

    李青允如今已受了伤，茶行那边形势混乱，此时正是杀他的好时机。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时自己的动作有多像个亡命之徒。

    疯狂和豪赌掩在冷淡的面色之下。

    顾一见赵杭毫不理会，又瞧见赵杭此时神色，心中直跳，猛然想到了什么。

    她的俏脸上浮现出少见的凝重严肃之色，动作比意识还快，毫不犹豫地用力拽走赵杭，从西侧的窗外翻出去。

    赵杭一时不查，竟也就这样被她拽走，连手中的箭都落了一只。

    后窗被顾一用力拍上，又扬起不少尘土，飞舞在透彻的日光中。

    赶来的三人一上二楼，就被纷纷扬扬的尘土拍了满面，忍不住咳了几声。

    中间为首的那人猛地挥手，扫开灰尘，脸色阴沉地上前抚过那扇半开的窗子：“果然是在这里。”

    “大人，歹人定是从这窗子逃走，我等去追！”

    剩下的两人推开另一扇窗，就想翻身离开。

    只是他们还未跳出去，轻淡的女声就响起在屋内：“不必追了。”

    是李青允身边的那个江南美人。她不知何时摆脱了茶行中人的阻拦，赶了过来。

    “主子叫你们回去。”

    她微微喘息，额上也覆着薄汗——看上去是费了不少力气。

    视线落在那即将翻窗而出的两人脚下——一只箭静静地躺着。

    她慢慢走上前，细白的指尖捻起那只落下的箭。

    ——

    另一头，顾一死拉着赵杭跳出窗，避着人群跑进一个巷子中，才松了手，蹲下身扶着膝盖喘气。

    赵杭拧眉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腕——顾一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好苗子。

    先前那一手，她竟直接被顾一拽走了。

    “你做什么？”

    赵杭甩了甩手腕，看着面色泛红的顾一，淡淡问道。

    她并未动怒——毕竟顾一也是出于安全考量。

    但这种事，吴媔做正常，小五做也正常，但由顾一这个大大咧咧不爱动脑、与自己脾性相似的人做，就有些不正常。

    顾一喘过了气，起身时视线扫过赵杭被自己拽得泛红的手腕，有些惭愧地挠挠头：“对不住公子，我……我一时着急。”

    赵杭慢条斯理地收好弓箭，掀起眼皮看了眼顾一，平静地又问一遍：“谁与你说了什么？”

    不是她多疑，实在是顾一此举，太过反常。

    她也不想怀疑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

    顾一微愣，下意识地避开赵杭看似平静的琥珀色眼眸，倏得沉默。

    赵杭等了一会也没等来顾一的回答，有些不耐，直接上前掰过顾一的脸，直视着她：“顾一，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谁与你说了什么，才让你有今日之举？”

    她很清楚地看见顾一眼底的犹豫，心中微微下沉。

    半晌，顾一才闷声闷气道：“是顾医师与我讲过，说您有时做事不顾自身安危，若您让我与您同行，还请我多多注意。”

    “阿姊？”赵杭一下松了手，神色难辨，“她几时与你讲过？”

    “一年多前吧。”顾一挠挠头，又连忙道，“将军，我绝无别的意思……”

    她停顿了片刻，想说是顾嫣让她不必告诉赵杭，但又觉得这像个蹩脚的托词——毕竟顾嫣与赵杭关系极好，顾嫣又不涉及军营事务，这在陇长是人尽皆知。

    顾嫣背着赵杭私联她的手下，这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她当初也只是与顾嫣多喝了几回酒，不知怎的，刚刚那千钧一发之际，就想起来顾嫣的话，乃至付诸行动。

    “是阿姊让你不要告诉我的？”赵杭脸上一下染上倦怠，捏了捏眉心，轻声道。

    顾一眼神瞬间亮起，连忙用力地点点头。

    “公子……我，顾医师也是关心您……”顾一又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道。

    她知道赵杭不喜旁人插手她的决定，但……顾医师终究与她是姐妹，也许就是想起来顺口说一句，不想惹赵杭烦心才嘱咐她别告诉赵杭的吧。

    “我知道了。”赵杭又揉了揉眉心，对着顾一笑笑，“先前对不住……是我多疑了。”

    顾一好哄得很，只这一句便扬起笑脸：“没有没有，其实我都不知道先前为何会直接拉着您离开了。”

    赵杭看着她明媚的笑颜——她显然是没有意识到，是顾嫣长期给她下的暗示。

    她叹口气——阿姊，算得还真准啊。

    知道她做事偏颇，又不喜旁人多嘴，所以做这些事时，定只会带着顾一这个脾性相似之人。

    便早早地就在顾一心中埋下这个念头，只等着哪天在她疯狂豪赌之时拉住自己。

    其实顾嫣此举，在旁人看，多少是有些毛骨悚然的——自己的想法，自己周围的人，都被算得明明白白——多少有些被监视的不快之感。

    况且，若存了害人之心……怕是到头来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但赵杭又无比地信任顾嫣，所以到头来，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接受这个事实——阿姊，也是算计人心的一把好手。

    其实早在孙乔云一事她就知道了，不是吗？

    她早就做了选择。

    思及此，赵杭用力吐出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带着顾一谨慎地从巷口中汇入主街。

    又拐到江南茶行附近。

    茶行外门庭冷落，只有好几个衙门当差的守着。

    但茶行附近倒是熙熙攘攘，都在纷纷议论着李青允遇刺一事。

    有看热闹的，有叹息的，更有，担忧的。

    只是人都被当差的拦在茶行外，一寸也靠近不了。

    赵杭又瞥过她们先前所在的民居——二楼的窗子已被严严实实地封起来了。

    “只是，此后再想杀李青允怕是难了。”赵杭与顾一并肩立在街道边，远远望着那座雕梁画栋的气派茶行。

    “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赵杭见顾一脸上露出些沮丧失落之色，又笑着安慰了她一句，“李青允身边有京中的护卫。他果然与京中世家有勾结。”

    先前放箭之时，她看见了一个藏在人群中的老熟人——当年她替三殿下刺杀王家嫡长子时遇见的护卫，身手极好。

    她额角那道伤痕，也是拜他所赐。

    不过，王家嫡长子是二殿下的伴读，两人关系甚笃。

    这护卫，是不是王家的还尚未有定论。

    ——

    茶行内，墙上的烛火明晃晃地照着底下的一片狼藉。

    木头桌椅横七竖八，瓷器碎片散乱一地，水渍流淌，地面肮脏，还有不少百姓惊逃时留下的脚步。

    极尽奢华的一场盛宴，最终荒唐潦草地结束——以李青允的血。

    江南美人将箭双手递给翘腿坐在上首的李青允，轻声道：“主子，找到了这把箭。”

    李青允的肩伤已经处理过了，他换了身黑衣，衬得面色愈显苍白阴沉。

    此时的他终于撕下了那副翩翩君子的假面，清俊的脸上满是阴晦之色。

    他拿过箭，摩挲几下又扔回江南美人的手中，冷淡道：“留着。这箭，我定系数奉还。”

    “你知道今日刺杀之人是谁？”京中来的护卫面无表情地抱着剑，“我去杀了他。殿下事未成之前，你不能死。”

    李青允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厌恶之色，旋即又很好地掩饰起来，淡淡道：“现在还不能动她。”

    “况且，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说着，忽然翘起嘴角，像是想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顾氏，应该还在找赵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