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今日起得早,刚走到院子,就看见萧鸣珏衣冠不整地从主屋内出来——那是赵杭住的屋子。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俏丽的脸上瞬间染上一层阴霾,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拦住了他:“你做了什么?”
萧鸣珏面上染着微红,但神色已变得冷淡。
他淡淡地瞥了眼顾一,绕过她往后厨去:“与你何干?”
顾一气急,抬手拦住他。
两人转瞬间对了好几掌,一时间飞沙走石,院中的枝桠都微微摇晃。
微亮的天色照着在回廊上打斗的两人。
顾一的身手是赵杭亲自教出来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萧鸣珏显然是打不过。
她眼见萧鸣珏露了破绽,眼神微闪,抬手就想反捆住他的双手,替赵杭擒住这登徒子。
烈风掠过,赵杭从主屋内闪身而出,挡下了顾一的这手擒拿。
“公子?”顾一急匆匆地收回手,焦急地问道,“您没事吧?这登徒子……”
赵杭失笑着制止了她的话:“我能出什么事?别打了。”
顾一垂下头,嘟嘟嚷嚷着:“您不是受伤了嘛,我是担心……”
“知道你担心我,”赵杭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我没事的——”
她又转头对萧鸣珏笑笑,眼神落在萧鸣珏泛红的手腕和冒着薄汗的额上,眼底多了几分歉意:“顾一太冲动了……”
“没事,”萧鸣珏整了整衣领,淡淡地笑笑,“我去准备早膳,还是昨日那些吗?”
赵杭眼神微亮,脸上带上些笑意,对着萧鸣珏用力点点头。
只是等萧鸣珏转身离去后,她一下收起眼底亮色,眸色渐渐变得幽深,看着萧鸣珏笔直的脊背。
他仪态端方,整个人拢在稀薄的天色中,周身无端多了几分凉薄之感。
墨蓝色的衣袍掩住了他的后背,也掩住了她在他背上留下的划痕。
她不自觉地想起来混乱的昨夜,想起萧鸣珏极力克制的呼吸和动作——与他喝醉那夜的疯狂截然不同。
他那般克制,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而心虚?
赵杭心中滑过这个念头。
“公子?”
顾一见萧鸣珏终于走远了,忍不住问道,“您与这人……”
赵杭猛然回神,对着顾一挑眉笑了笑:“你先前不也见着了?”
顾一眼神扫过赵杭裸露在外的光滑白皙的皮肤,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我先前以为您只是玩玩罢了——毕竟他长得确实好看。”
“可是公子,您还默许他在您休息时进出……您对他……莫不是,动了真感情?”
赵杭倏得沉默了,手掩饰般地揪了揪回廊边上的一株草。
顾一见状,难得认真道:“将军,其实只要您高兴,我们都会为你高兴。只是这个人,真实身份肯定不简单。无论是他刚刚与我打斗的架势,还是观他先前的言行举止,他定不是个普通人……”
“这些我都知道。”赵杭轻轻打断了她的话。
“啊?”顾一眨了眨眼,有些愣神。
赵杭抿抿唇,对顾一抱歉道:“他身份特殊,与我的关系也不宜张扬,所以才没告诉你。”
顾一怔愣片刻,最终又笑了起来:“您心里有数就好。”
说着,忽然抬手抱了抱赵杭:“将军……”
她轻声道,“您高兴就好。”
赵杭在顾一靠近的瞬间绷紧了手臂,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习惯,微微抬手揉了揉顾一的头发。
顾一只是松松地抱了一下赵杭便松手,她指尖擦过赵杭绷紧的手臂,眼神微微暗了下来。
将军,还是下意识地想攻击忽然靠近她的人。
那个姓萧的,究竟凭什么在将军有特殊待遇?
——
今日的早膳气氛略显怪异。
顾一纵使知道赵杭心中有数,但不妨碍她看不惯萧鸣珏——虽然他长得很好看,但还是配不上将军。
萧鸣珏心烦地盘算着与李青允的交易,也懒得分出心神管顾一的眼刀。
赵杭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会倒是三人中吃得最轻松,无甚负担的那一个。
早膳就在三人的各怀心思中度过。
萧鸣珏收了碗筷,对赵杭说他先去探探顾氏。
顾氏之事,赵杭不便现身,是最好的托词。
他甚至都想好了,若赵杭提出要一起去,他该用何说辞。
不过赵杭只是点点头,也没提出要一起去,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只是嘱咐了他一句,万事小心。
萧鸣珏眼皮微跳,心中划过些异样。
他极快地看了眼仍撑着头坐在位上的赵杭——她还未画上乔装的妆,眉眼五官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微亮的晨光打在她面孔上,柔美的五官中照出些许倦怠之色——许是昨夜闹得晚了些。
他这般想着,又不自觉地想起来昨夜。
不同与醉酒的那夜,昨夜他始终清醒,清醒地知道赵杭是真正存在于他身侧,而不是午夜梦回的又一场幻境。
思及此处,萧鸣珏掩在黑衣下的指尖都微微颤了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欢喜。
但这片刻的欢喜猛然被一个冷漠尖锐的声音所湮没——但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若他与李青允的交易东窗事发,一切都会瞬间消失。
就如同十年间他做的每一个梦一般。
可是……
萧鸣珏慢慢捏紧了手,李青允手上的东西,他不能放弃——无论是为了萧林,还是为了赵杭。
“怎么了?”
许是他站在原地的时间有些久,赵杭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挑眉问道。
萧鸣珏仿佛在这一刻做了个决定,对赵杭温柔地笑了笑:“担心你昨夜累着了。”
他声音温润,说得缠绵暧昧,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交心的爱人。
赵杭轻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又阖上眼皮:“没事,你去吧。”
萧鸣珏黑眸渐渐变得深不见底——
人永远都是贪婪的,拥有过了,就难以忍受失去。
他不能忍受赵杭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
萧鸣珏走后,赵杭才缓缓睁眼,望向那扇已经合上的门。
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拼命想相信萧鸣珏,一半居高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公子,那我们去哪?”顾一换好了衣裳,从屋内走出来,看了眼天色,兴致勃勃道。
今日天色极好,是难得的晴天。
又因着昨日下过雨,天穹之上一碧如洗,些许日光透过云层落下,照出一片温馨的烟火色。
是个出门上街的好日子。
赵杭摇摇头,暂时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微微眯起眼,柔美的五官上透着些许杀意:“去杀人报仇。”
“报仇?”顾一有些疑惑地重复一遍,还有什么仇人在杭州吗?
赵杭没打算解释那么多,回屋乔装打扮过后,拎着个略大的篮子,出门了。
——
两人顺着人流,来到了江南茶行外。
今日的茶行与当他们来时一样,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的人踏过青石板,兴奋的议论之音不绝于耳。
——都是在期待李行长的到来。
“为何都这么喜欢李行长?”
顾一实在不解,不自觉问出了声。
有行人瞥了眼顾一和赵杭,道:“你们二人是外乡人吧?李行长在我们杭州可是一等一的好人。有了他,我们不但日子好过了,还能喝到那些只有长安中的达官贵人才能喝上的好茶!”
“今日李行长在茶行内亲自点茶,二位不妨去亲眼瞧瞧。”
赵杭微笑了冲那人点点头:“受教了。”
她说着,微不可察地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拉着顾一进到茶行附近的一座民居中。
推门而入,这民居装饰简陋,灰尘遍布,看着就是许久无人居住。
两人进入门内,赵杭熟络地走到墙门,轻轻一推,一条旋转的木梯缓缓现出。这木梯看着极高,通达二楼。
二楼内只有两扇窗,一东一西,相对着。
跨过屋内横七竖八的老旧家具,打开东面的窗子,茶行一楼尽收眼底!
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顾一猛然明白过来:“公子您是要杀……李行长?”
“嘘。”赵杭竖起手指,示意顾一小声些。
又从那个略大的篮子中拿出弓弩,在窗边架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盯着茶行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顾一环顾四周,又打开西面的窗子看了看,谨慎问道:“公子,这屋子……安全吗?”
她终究是赵杭在陇长那等战争频发之地捡回来教出来的,就算平日再跳脱急躁,该有的慎重也不会少。
赵杭淡淡地笑了下:“放心吧,这是小五找的地方。茶行内都是李青允的人和崇敬他的百姓,我们若在茶行内动手,一则动静大容易让百姓受伤,二则我们不易脱身。”
“所以只能在远处刺杀。”
“只可惜不能让他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他。”
她声音渐渐便轻,碎在从缝隙挤进来的微风中。
此时的日光也正透过那道缝隙照进来,被微风吹起的尘埃在这般明媚的光下,清晰可见。
可赵杭掩在窗子之后,就只有零星几点日光打在她的半张脸上。
半明半暗间,她面色晦涩愈发浓重,周身愈显凌厉。
仿佛真的是京中口口传闻的,杀人不眨眼的人屠。
可顾一恍惚间看见的,却依旧是当初那个年轻的、长相温柔的将军。
那时她也不过十七八岁,没比自己大多少,却蹲在满身伤痕狼狈不堪的自己面前,对她伸出手,温和地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其实只过了五年,她从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无名无姓的乞儿,活成了如今快活自在的模样。
可当初救下她的人,却好像过得越来越累,手上沾了越来越多的血,背上负担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将军……”
顾一闭了闭眼,下意识地轻轻唤道。
“嗯?”赵杭侧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顾一瞬间回神,极快地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神色,对着赵杭露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没事……只是公子,这李行长通敌叛国,为何不告知杭州官府啊?我们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贸然动手,您会不会被问责啊?”
她其实是从吴媔那边听来的,说几个月前,将军埋在元戎的探子因为一个姓李的叛徒暴露了,将军费了好大劲才将尸首从元戎手上抢回来。
想来,这姓李的叛徒,就是这李行长了。
赵杭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李青允无官无职,却在杭州有如此威望,定有权臣贵族暗中与之勾结。”
“杭州的官场,除了顾叔,我一个都不信。”
“但是顾叔……”
赵杭扯扯嘴角,“我当初还以为他想明白了,才会与我做那个交易,让我杀了顾千公。没想到,他还是这般死板。顾卿的仇,就因为一个同窗之死,说不查就不查了。”
“所以他就算知道李青允通敌叛国,罪不容诛,也不会同意我私下动手。”
“而是想通过大魏律法来审判他。”
她说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中多了些嘲讽之意:“纵使有当年顾卿一事,他还是没想明白。有些仇,只能自己亲手报。有些人,只能自己亲手杀。”
“杭州这官场,有顾氏在,从根上就烂掉了。”
她的手一点点地握上弓弩,搭上弓箭,微微眯起了眼:“李青允必须死。否则我对不起王扬,更对不起凉州数万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