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王城阴康,深宫金星殿内。

    王后蔓仍维持先前姿势呆呆地瘫坐在青砖地上,忽然见金殿地面的青石上突然现出了一条小胳膊,肥嘟嘟的,伸出了青石。

    小胳膊探出的毫不费力,如同这块青石是块软面团一般。

    很快,从青石底探出来第二条胳膊,然后是一个散发披肩的孩童脑袋。

    随即是半个孩童身子,玄色金花袍,肩头绣着鸾鸟纹。

    最后蹦跶出来的一双玄黑色的鹿皮小靴子。——那双小靴子,是王后蔓在日光下在灯烛下一针一线缝制的。她不善女工,但是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她居然也学会了亲手制鞋。

    在亲眼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后,王后蔓呆呆地望着这双鹿皮小靴子,此时脑中想的居然都是些不相干的琐碎往事。

    从儿子蕤闭眼不哭,传闻由鬼王拍屁股送气,到太子殿中那如云雾缭绕的古老传说。再到儿子趴伏在她的怀中,娇憨地唤她嬢嬢,彼时她正于灯下缝制这双鹿皮小靴子。夏王羸走进来,含笑纠正儿子,人前不许唤嬢嬢,要称母后。

    在恍惚中,太子蕤已将整个身子钻出地面,双手一撑,蹦出了地面青石,摇摇晃晃扑过来,一把地抱住呆若木鸡的王后蔓。

    儿童脆嫩的欣喜声犹在耳畔。

    “母后!母后!我与鬼王谈妥了,父王可再多活两年!”

    王后蔓双目空洞,任由儿子扑入怀中撒娇。良久,目光终于落在太子蕤的脸上。

    这张俊秀的小脸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王后蔓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极强烈的恐惧,心底震颤。随后她她一扬手,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太子蕤的脸上。

    太子蕤不解地抬头看王后蔓,满目满脸的不可置信。

    王后蔓双目空洞地以手指着他,犹如看见了这世间最可怕的洪水猛兽,喃喃地指着他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你究竟是何妖物!”

    太子蕤后知后觉地捂住被打的脸,委屈道:“你不想让他死,我做不到。我只要到了两年的寿命,母后你不要生气……”

    王后蔓忽然脸后仰,尖利地笑道:“好,好,好!”

    三个好字说完后,她的脸色已经逐渐从白转青。

    她赫然站了起来,浑然不顾太子蕤被自己推落在地上。冷笑着看这个孩子,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替他换了两年的寿命?好,母后多谢你!”

    多谢你!

    这三个字,比刀子更锋利,剜了太子蕤的心。他但觉胸腔内一团冰蓝色的火焰赫然停止了一个节拍的燃烧,有些什么,就此永远缺失了。如划破火焰燃烧中心的一道透明的伤痕。

    他平生第一次,察觉到这世间有些什么,远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呆呆地看着王后蔓转身,看着王后蔓坐在床边以手温柔抚摸夏王羸寄来的书信,将信简抱在怀中,目中扑簌簌滚下热泪。——她哭了,她竟还是哭了!

    她从来没开口问过,为何他能替夏王羸换得两年寿命。

    既然是换,必然是有代价的。交换的是什么?她漠不关心。

    太子蕤悄悄地退下,深一脚浅一脚,浑身忘却了来时的路,回去的路。这一切所有的执着,是否从一开始就错了?

    极殿内,无数只隐匿于黑暗虚空的妖兽在期待他的归来。有无数只美丽的只存在于人类史册志异中的神鸟,盘旋于极殿上空,落于太子蕤的肩头。

    那夜,太子蕤坐在极殿内,如坐于万古虚无。周身烈烈的火焰,第一次失去了燃烧的意义。

    那一夜,极殿出奇的冷。

    三月的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雪。狂风夹杂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整座京城。南夏王朝春,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持续三月不休。

    太子蕤在那场风雪中,平生第一次,病了。

    -

    夏王羸躺在亲卫们寻来的马车内,身下是柔软毛毯,他却仍觉得冷。

    恍惚中他再次看到了十五年前与王后蔓初遇的场景。那是极殿尚是供奉王朝圣火的秘殿,世人皆称之为圣殿。他那夜照例去圣殿中查看圣火,却遭遇了一个被青雀衔来的少女。

    南夏圣火的传说源自于上古。

    无人知晓这传说预兆着什么,只是从洪荒部落起,大陆南夏版块便流传着这样一则预言:圣火出世,天下大统。

    羸自承袭王位以来,一直觉得世间百般无趣,独有那不知燃烧了多少年的圣火引起他的注意。

    他不是南夏第一代王。

    每一位南夏的王,都听说过这则预言。每一任,都幻想这圣火会于自己手中现世。

    但每一任君王都郁郁而终,临终前,无一例外都是惦念这绵延了千万年的圣火,投于人世间,将会发生些什么。

    羸自然也幻想过。

    只是他没料到,当圣火当真于众目睽睽下落地时,会奔入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口中。

    不,那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少女。

    那是他的妻。

    羸于半梦半醒间挣扎:那是孤的妻!

    哗啦一声。

    仿若迷津渡薄雾散去。

    眼前迷梦般的视线陡然清晰。

    羸看见自己仍躺在马车中,一名亲卫正半跪给他换腰腹处的染血纱布。

    “……如何了?”羸气息虚弱地询问。

    亲卫大惊,手一抖,半卷纱布掉落。“王?”

    亲卫脸皮一直在抖,仿若受了极大的惊吓,嘴唇哆嗦着,又像想哭,又像想大笑。

    羸诧异,半撑着身子坐起,低声问:“孤昏迷了多少时日?”

    亲卫抖着唇,垂首。“王已昏迷半月。”

    半月呵。

    羸低头看腰腹处的伤口,奇异的是,他昏迷半月,伤口竟渐渐有好转迹象。原本紫黑发臭的烂肉剥落,现出斑驳新肉。

    “王,行程已近柳南驿。王是否要下车就医?”

    羸低低地笑。“孤竟然在好转。”

    “是。”亲卫狂喜的声音渐大,哽咽略显。“上苍保佑,王您的伤,已经不再流黑血了。”

    “如此,”羸低笑。“甚好。”

    风卷布帘,马车外风雪愈重。

    距离王城阴康只剩下两个月的风雪路。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