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飞马带领一小队人马先行赶向阴康城的,正是夏王羸。

    尽管前方战事吃紧,但是羸得到王后蔓生下一对公主的喜讯,即刻飞马往王城赶。他悬念王后蔓那娇弱的身子,不知是否像上次诞下王子蕤那般吃尽了苦头。

    羸心下既焦急又欣喜,原本一个半月的路程,他星夜飞奔,在累死了三匹驿马后,终于提前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赶到距离王城六百里路的长乐驿。他在马上虽然没有频频回首,以他的眼力,眼角余光还是瞥见了站在驿站门口遥遥下拜的两道模糊人影。

    羸不以为意,快马加鞭地带着众人进了城门。

    长乐城的城门口,人流络绎不绝。早起的商贩们正在经过城门,有挑夫,也有推着粮草的马车。见到这一小队人马,众人皆纷纷让出道来。

    南夏虽然立国,人口却只有区区数十万人,阴康城作为主城就居住了三万多人。

    长乐城距北夏接壤处不远,为免战事祸及,青壮年早些年拖家带口走了大批,如今留下的仅有两千人。城内空旷,羸牵马走过街市,跟随的亲卫队也纷纷下马,随羸一道儿入了城内别馆。

    “今日可有王后书信?”羸一坐下来,便习以为常地问。

    亲卫摇头道无,手下轻而稳地替夏王羸揭开外衣,将胸腹处染血的纱布细心揭开,重又换了药。

    药粉是浅绿色的,原是随行军医配的疗伤止血药。如今看着却不大行。

    亲卫刚把瓷瓶旋口阖上,眼睁睁见夏王羸腹部处渐渐又渗出血迹。血迹很快染红纱布。

    “王……”亲卫哽咽。

    羸沉默了会,低声问,“今日的药还是不行?”

    亲卫下榻,单膝跪地,哽咽道:“王,军中这药无法止血。恳请王绕道长乐府北,寻圣医疗伤。”

    久而绵延的沉默。

    良久,羸轻声笑了。“圣医八年前就不在了。”

    亲卫垂首,泪落衣襟。

    羸长而久地沉默。

    八年前他出征北夏,那年冬大雪,北夏的统领炎与他对峙于山谷。隔着辽远的人声火光,他握住弓箭,稳而准地射中炎的心口。护心镜碎裂,炎从马背摔落,痛地啊的大叫了一声。

    战后他才知晓,他那一箭能穿透厚重铠甲与护心镜,射中炎落马,是因为炎早有心疾。病发时,痛不欲生。

    炎也并不是死于他箭下。

    那一箭,他毫不留情,令炎心悸抽搐而死。

    告知他这桩秘事的人,正是多国求访而不得的圣医。

    圣医当年正为炎治疗心疾,炎既死,圣医便再无牵挂,佝偻着背,拿拐棍指着他哭笑连连。这是我唯一的子嗣,圣医道,夏王你绝我子嗣!从今而后,我杏林中人再无救你命者。

    圣医狂笑当哭,一直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以命换命,以命换命……

    难道如今就是报应?羸想,这样他不服啊!分明是炎先背叛了他。炎杀他一次,他也反杀炎一次……扯平了。

    攻打黄金城时中的剑正在腰腹。当年炎要杀他,刺中的也是腰腹。

    新伤叠旧伤,最难治愈。

    羸皱眉。

    这道伤口总令他想起炎。但他如今已不大记得两人情意深重的过往,这几日尤其如此,过往记不分明,历历在目的反而是自从十五年前妻子倒卧于地扯住他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那一团幽蓝色的圣火,在他心中簇簇燃烧。

    况且,自从他与蔓儿敞开心扉彼此坦诚后,十余年婚姻虽聚少离多,却情意甚笃。蔓儿知晓他行军中不便回信,也不计较,只将每日发生的事情塞帛书上细细密密地说与他听。

    颇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

    出征大半年,几乎每日都能接到蔓儿的信。

    今天没,羸浑身都不自在。

    他起身踱步,想了想,吩咐亲卫:“今夜不歇了。收拾东西,吃完饭继续赶路。”

    “是。”

    亲卫匆匆出门。

    羸负手踱步,心底那股不安又来了。近日他总觉心绪繁杂,脑中也不似往常清明。攻打黄金城时,正值他神思倦怠精神不济,一箭射中软甲,修养了半个多月伤口仍在渐深。

    亲卫不敢说,但羸知晓,他腰腹处纱布撕开,伤口早已腐烂发臭。

    圣医所言非妄,他这十五年收揽的诸多人才,独缺一位好医官。如此下去,他怕是赶不及回去见妻儿一面。

    入夜。

    羸率众亲卫狂奔于飞雪中。

    阴康城地处极南,此时早已百花盛放,从北夏一路狂奔经过长乐驿的方向,天空却是无边无际的雪。细细碎碎的雪落在人身上,毡帽染雪,裸在外的双手冻到失去知觉。

    不知奔袭多久,羸突觉手指一颤。

    噗通一声,落入陈雪古道。

    “王——”

    亲卫们慌张下马,飞扑过来,扶起昏迷不醒的夏王羸。

    -

    当夜。

    王后蔓握着羸千里遥寄的信,目中又扑簌簌落下泪来。

    “母后,你不愿意让他死吗?”

    太子蕤不知何时偷偷跑入金星殿,挥挥手赶走宫人,仰头天真地问王后蔓。

    王后蔓在泪光模糊中抬头,便看见太子蕤神色认真。那神色,仿佛她只要开口说出一个不,他就可以改变夏王羸的生死。

    这感觉让王后蔓浑身惊怖的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但她不敢不答。

    太子蕤的口气里有一种不可违逆的威严,远比现任君主羸更加威严。

    王后蔓因此更不喜欢这个孩子。她简直是怕他,怕到了骨头里。她咬唇,片刻后以颤抖的声音道:“蕤儿,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你明白吗?”

    她眼中多了一抹疯狂,眼底寒芒更盛。

    “这样啊……”太子蕤仰面,看向虚空,脸上又现出那种沉思的模样。

    太子蕤仰面不知道思考些什么,又思考了多久,最后为难地看着王后蔓说道,“可是凡人终有一死。所有含生之属,含一口气而生,吐出这一口气,就死了。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啊!”

    王后蔓双唇如含了一口滚烫的烛泪,抖动的连话语都含糊不清了。“蕤儿,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你真是太令母亲伤心了。”

    太子蕤摇摇头,不解道:“难道是我的父亲,就可以不死吗?”

    王后蔓退后几步,深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捏住太子蕤的肩头拼命摇晃道:“那好,你给我听明白了!听清楚!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你明白吗?”

    “你……不要他死。”

    太子蕤极艰难地一字字重复,似乎久久不能理解这句话。

    久到王后蔓几乎以为自己错怪了他,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童,生死之事也许只是随口问问。

    就在王后蔓想要把儿子抱在怀中,为自己恶劣的口气道歉的时候,太子蕤突然双目闪过一道雪白的亮光,高兴地仰头大声说道:“我知道了!我可以令他多活几年!”

    王后蔓震惊地放下了原本要环抱儿子于怀的手,连退了几步,脸色煞白,如面上有白色霜雪簌簌滚落。

    太子蕤以为她不高兴,急道:“我不能令他不死的。凡人都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父王他当然也会死!我只是希望你能得开心一点。如果你不希望他死的太早,我可以去找阎罗王改下生死簿。”

    小小的太子蕤,说起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口气极轻极淡,仿佛那只是与他随手从虚空中摘来一朵盛开的红莲那般简单。哪怕这是三月,哪怕那朵红莲压根不存在于这个尘世!

    王后蔓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目恐惧而又哀怜地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良久,她低低地哀哀地祈求般问他:“你可以……让他活多久?”

    话一出口,连王后蔓都被自己惊到。

    她居然真的开始相信这个孩子,相信他有自己与羸不具备的不属于这个尘世间的灵异,或者说,妖力。

    他,究竟是谁?

    为何托生于自己腹中?

    难道仅仅是为了完成古老巫族记载的预言,成为南夏王朝的一个最强盛的王?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开口求他,求一个年仅五岁的稚子。

    太子蕤丝毫没意识到她内心惊涛骇浪的挣扎,与信仰片片碎裂坍塌的声音。他很高兴自己终于猜到了母后想要的一件东西。他喜欢王后蔓,她是他选择的尘世间的母亲。他在虚无中等待了千万年,终于等来了这个身上有谜一般氤氲气质的少女。

    母后身上似乎永远有一种古老迷梦的气息。

    他捏紧小小的拳头,仰面朗朗地笑道:“既然你喜欢,我尽量多替他改几年寿命就是!”

    他说完,不等王后蔓开口,突然吱溜一声,钻入了金殿的地面。

    王后蔓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慌忙趴在地上寻找儿子的痕迹。

    金殿内铺设的都是上好青石,她以手掌焦急地拍打,每一片青石都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任何机关,没有软土。

    她不知道太子蕤是如何凭空钻入了地中,又去向何处。

    她盲目地拍遍了每一块青石,然后颓然坐在地面上,双目空洞无神地望向前方。——这是她的儿子。这是她和他的儿子。这就是她怀胎十月的骨血,而她居然丝毫也不了解这个孩子。

    太子蕤麻溜儿地钻入地下数千丈,身子悬空,下坠到一半的时候,自有地府幽冥鸟托住了他幼小的身体。

    幽冥鸟全身黑色,双目却如赤焰,双翼实际上是一层薄薄的肉膜。幽冥鸟贴附于地府幽冥无边的黑暗,准确无误地将太子蕤带到了地府的入口。随后幽冥鸟尖唳一声,盘旋在太子蕤头顶。

    太子蕤淡淡地冲它一弹指,说道,“前方你既进不去,下去吧!”

    硕大的黑色幽冥鸟得了这句话,方才展翼隐没于无边黑暗。

    地府之门,高高耸立于眼前,门柱上燃烧着经年不散的黑色浓烟。

    太子蕤叹了一口气,似极不情愿地,提气高叫道:“鬼王,出来吧!我愿意同你换!”

    随着这句话音落于黑暗处,地府门内赫然亮起了一对红灯笼。灯笼大小足有五六岁孩童身高,虚虚地浮现在半空,灯笼下亮出两排白森森的獠牙。

    那两排獠牙动了动。

    这才能看清原来不是红灯笼,是两只眼睛。

    布满獠牙的黑洞是一张嘴。

    那张嘴上下翕合,阴戚戚地笑道:“原来是夏王蕤,有失远迎!”

    年仅五岁的太子蕤双手抱胸,仰面叹了口气道:“你早已知道是我,又何必装!”

    那张口森森地笑了。

    四下里有了微弱的光。

    萤火之光,却灿若繁星。

    无数只细小的魍魉魑魅在虚空萤光中飞来飞去,照亮眼前一条蜿蜒不见底的路。

    “从这里来,到我地府中坐坐。”那张口悠悠地说道:“话说回来,你以生魂踏入地府,却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你可付的起么?”

    太子蕤鼻子里冷哼一声,傲然道:“我只问你,怎样才可以让夏王羸多活几年?”

    那张黑洞般的口沉默。

    黑暗里只有两盏比太子蕤体积还要大的红灯笼晃悠悠地闪烁,还有无数只细小的提灯的虫子飞来飞去。

    黑洞不开口,太子蕤也不开口,彼此对峙,就这样静默着。

    门柱上黑烟刺啦刺啦地燃烧,冒出焦灼的黑烟。

    “夏王蕤,你为何要为一个凡人改写生死簿?他虽然贵为人皇,却是偏安一隅的南夏的人皇,为何要改写他的命?”鬼王似想不通,黑洞般的口再次缓缓开口。

    “唉,”太子蕤叹气,“我也想不通为什么。”

    如果他仍是万古前妖火,区区一凡人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但生而为人,他须遵循人的活法。

    太子蕤以手扶额,面上有一种稚子的疑惑以及与他年龄绝对不相称的威严。片刻后,他下了决心似的,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我想不通的。我只问你,如何能让羸多活几年?”

    鬼王慢吞吞地开口道:“人皇的命,非比寻常。要改他的寿命,只怕很难,非常难,极其难……”

    太子蕤打断鬼王的话,傲然笑了笑。“我身上有世间皆最渴望的东西,你可想得到?”

    黑洞闭嘴。

    良久,鬼王似终于无法抵挡这个送上门来的诱惑,犹疑着,打了个响指。

    虚空中浮现出一本巨大的书简。

    书简长长地拖在地上,厚重不知消耗了多少片竹林的生命。

    太子蕤慢慢地等。

    鬼手一片片翻阅竹简,良久,黑洞般的嘴巴叹气道:“这个却真不容易!夏王羸生前杀戮太多,又有大将炎将他告了,定要索命,说羸骗他,原本约好两人阵前一同死。没想到炎心甘情愿地让羸把自己杀了以后,羸居然背信弃义,屠杀了大批的北夏士卒后班师回南夏。炎非常生气,要讨回个说法!”

    说到这里,两只硕大如蒲扇的鬼手一摊,“我亦无能为力!他有公案在身……”

    “原来你不想要啊,那算了!”太子蕤若有所思,答非所问,抬头望向虚空,故意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走。

    “呃,等一等……”

    那张黑洞般的嘴巴连忙叫住他,却又沉吟道:“最多,两年!”

    硕大如蒲扇的鬼手伸出两个指头。

    “才两年?”太子蕤诧异道。

    “最多,两年!”

    那两根鬼指头立在那里,高高如两座焦黑的山。

    太子蕤沉吟不语,他觉得非常的不划算!极其不划算!特别不划算!但是他不知还能怎样,才能使王后蔓不再以那种忧愁的眼神哭泣。

    那双迷梦一般哭泣的眼睛看着他,哀哀地求他。

    见他沉吟,那张黑洞般的嘴巴又动了。“换,还是不换?”

    太子蕤想了片刻,双目中突然有一道雪亮的冰蓝色火焰闪过。

    “换!”他斩钉截铁道。

    “好!”鬼王阴戚戚地笑了。“我要你两百年的人寿。”

    太子蕤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百年?”

    他深刻地觉得自己真正是亏本了,不甘心地喃喃道:“鬼王,你生意做得太精明了!”

    “换,还是不换?”两只红灯笼闪闪烁烁,不为所动。

    “换!”太子蕤终于昂首,斩钉截铁道。

    “成交!”鬼王森森地笑了,蒲扇般的鬼手在竹简上飞速勾画。

    太子蕤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驮他前来的黑色幽冥鸟又浮现于黑暗中。他本已跨上了幽冥鸟鸟背,突然不解地问那鬼王:“你要我两百年的人寿做什么?”

    鬼王紧闭嘴巴,两盏红灯笼倏然熄灭。

    黑暗中无数萤萤魍魉魑魅亦突然消失不见。

    地府的门依然高高耸立,散发出经年不散的袅袅黑烟。

    太子蕤失望又不解地看着这个地方。

    良久。

    决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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