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枭雄

    六

    魏珵的声音很冷:“快过来。”

    齐江米紧张地握紧了拳,手心泌出冷汗,她不敢不听。不宜多想,齐江米连忙快步走向魏珵,欲到魏珵的身边去。

    ——可突然,“哄!”的一声巨响,大门被巨力踹开,门碰撞到墙上,框架巨振,声颤颤,近乎致耳鸣,那力气,仿佛要让大门碎裂。

    齐江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不敢回头看去,她更加用尽力气地快步奔到了魏珵的身边。

    在魏珵身前站好后,齐江米听身后无所响动,一室寂静,而魏珵竟也没有再行动作,她顿感不妙,这才敢僵着身子回头看清门口景象。

    ——有十多个黑衣蒙面、手执长剑的人快步走进了屋内,他们作三两支围堵一团,将门口封堵得密实。

    齐江米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她扭头看向身后的魏珵——魏珵执着剑,他身体似乎微绷,而眉头紧皱,嘴唇微抿,一双淡漠的眸子眯起,透着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泉州之人派你们来的?”魏珵将剑拔出,欲迎敌。

    “你不用知道!”

    黑衣人没有再回答,紧紧逼进。

    “……”

    齐江米害怕起来,就算是她深知魏珵武艺高强,这种恐惧以及心脏剧烈地颤栗依旧没有停止。

    行乞的三年,早已用它的风霜摧残了一个公主曾经拥有的那股自信与安逸。她见过士兵将人虐待至死,见过为讨吃食的人轻贱身体,见过狗咬狗、人“食”人,见过奸杀抢夺……

    可当时,她目睹暴行,是如何做的?

    ——笑话,她竟是怕得发抖,躲着,掩着,她怒不敢言,甚至郁声不发。

    她怕呀,怕自己死了,就死了。远古的,对死亡的惊惧,对什么也不曾遗落人间的悔恨。她若死了,就什么也没留下来。史书一两字,人生十二年,她不要,她不愿,她不甘——

    她更恨,自己的家与国,几百年的传承,千万人的集合,多少代的艰辛,就这样了无生息地湮灭了。她甚至不知该怨谁,仇要对谁报——难道所有的反贼吗?

    可是国之殇亡,本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若非她父皇重文轻武而引百十计武将不满,若非几十许武将合通一气、满心不甘造反,若非那几年粮食不丰、百姓不乐,若非她父皇软弱又不善谋权谋福,若非她这公主不通世俗、毫无所察——

    都是错,她怨不得。

    但她不甘心。她还记得曾经那日兵荒马乱时,父皇和母妃的苍苍倦容,还记得三年来民间草野里,流民百姓的迷茫和苦困,还记得她初时见到魏珵之际,那心头突涌上的希望……

    她还记得子民和江山。满目荒荑,流民四散,阔阔青天,零丁百姓,那巍峨的山峦,竟也成了人们逃离死亡的阻碍——

    所以她更加地,忘却不了那昔年的流言蜚语了。

    她记得,他们说,她会是将来的新皇。

    她记得,他们说,这江山该是她的。

    ……这不多么荒唐。她父皇膝下虽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可却并不是没有皇子。六岁时,她便超过长她三岁的皇子,得到了先生的赞谓;八岁时,她习武已三年,可使她的二哥哥败下风头;到了九岁,那件事便使她的聪慧果勇朝野皆知了。

    只是女儿身,称皇称帝便成了流言。

    可也不尽如此,天下不会向一位不懂得体恤民生的君主臣服。对她父皇如此,对她亦是。

    可她悔了,她见过了人间疾苦,看过了百般苦难,她更加无法接受。

    她看不得人间悲欢离合两难全,也看不得浩浩苍穹却天下悲。

    可又是一个怪圈——她怕呀。她怕死亡沦到自己身上,怕血流而不尽、止而不息,生生看着自己寂寥地死去,怕那剑捅在自己身上,怕那男人的脏手侵犯的是自己,怕那地上孤零的残肢,怕饿得活活吃掉自己,怕那巷尾里那六甲老人莫名的凝视……

    可她现在遇到了可用之人。

    ——魏珵,他有粮有兵,声势浩大,骁勇人人尽知。

    ……去襄南王所处的津州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她不知道何时到达,何时停歇,午夜梦回,噩梦缠身,她时常恐惧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的降临,她时常怕自己什么也还未成就就潦草死去。

    可是魏珵,她见到了魏珵,这场看着没有尽头的路程这才结束了。为了黎民,她甘为人奴,为了江山,她不耻于下跪。

    天下并不是没有她便不行,但她需要天下,需要百姓,需要和平。

    那时,她想起了国与家,民与生,权与势。

    她有一身才志,以及那将要失而复得的肝勇,她有前朝所积攒下来的、时至今日难以掩没的民心,她有那一身战乱时早被百姓神化了的血脉,她有千古流传而下的镇国玉玺,她有百般宏愿,她有雄雄傲志。

    ——所以她跪下了。

    在江山黎民面前,在权势宏愿面前,在战争、生与死面前,尊严,有如此般可贵吗?

    她有价值,她相信加以时日,魏珵看得见——不如说她会让魏珵看见。

    她自知暂且驾驭不了魏珵,但现在,她只想要一个机会。

    此刻,尊严尚且委屈,生与死便不那么可怖了。

    比起死亡,她现在更怕江山易主,更怕民生忧怨。

    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危险的事情——所以随着这不安恐惧而来的,是她无法遏制地强烈跳动的心脏,和那停不下的颤抖。她没有在意,手攥成拳,不无惊恐却毫不动弹。

    这是她的机会,彻底留在魏珵身边的机会。

    这是重得江山和平、百姓和兴的机会。是为了她自己,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魏珵看着眼前女孩微抖的身驱,眉眼淡淡,无所作为。

    如他所料,后两夜行刺在所难免——泉州氏族哪能坐得住。他魏军兵足马壮,此程前往泉州虽叫氏家大族们不知何意,却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如若这次不趁机斩下他魏珵的项上人头,他日魏珵必然攻下泉州一带骑在他们的头上,叫他们权失利散。

    危及所有人的利,即是祸害、异端,于是氏族冰释前嫌,联合着欲在他返程之际刺杀,使他魏军群龙无首。

    魏珵行军少说已有十年,权势的手段与战场上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样,所以,还未前往泉州前,他就将他们心事算计于内了。

    他自然不会单枪匹马只身一人前往由氏族力量严密掌控的泉州——

    这是作给公主看的,不是那些氏族子弟。

    魏珵不会将生死交给他们——如若他昨夜无所作为,那么在那小小的客栈里,公主将最先死去。或许昨夜那些氏族中人不会有胆子早早弄大动静,那么也必然是今夜、明夜设计行刺,这却也符合了魏珵的计划。

    但魏珵不会让自己的计划被其他因素打乱,他不会让变化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不能保证,如果行刺的人是氏族那边的杀手,那公主扛不扛得住一剑的折损。

    公主一身血脉,如有伤残,皆是他的损失。更别论死亡,那他就更是无利可图了。

    所以在昨夜,他让公主来他房中摘诗,是为在公主面前伪装自己的目的,亦是为保护公主的安全。他派死士将那几十个潜伏的刺客以及那客栈中通风报信之人,杀得一个片甲不留。

    魏珵看了眼眼前的齐江米——她脸色发白,身体颤抖得令人无法忽视,分明是怕,却还是硬挺着站在他的身前。

    魏珵知道,他的计划会成功的。

    齐江米确实怕。

    她无法不承认这一点。一见到那锋利的剑,她的脑中就无法遏制地回想起往日里那些杀红了眼的兵卫的佩剑——那将人生生活剥,只留一地细碎残肢的剑。

    便颤抖,便害怕,她恐那尖锐的剑刺入自己的喉头,怕鲜血无休止地溢出,直至她死亡的来临还不停歇。

    可是怕,不是要退缩。

    她已经算计好了,从读懂那三页诗开始——魏珵要她牺牲,她便牺牲,他要给个巴掌送颗枣,她便通通受用。

    她知道,魏珵当她是掩护,也可推她送死。几天路程,魏珵没带护卫,他又为何不叫几个壮丁保护自己?

    ——论武力,他一人也够。他少的是掩护,是到万一时候可以推出来送死的人。

    齐江米接受这一切,谁又说她不是在利用魏珵的计划呢?

    或许在他计划里,她一乞丐,没读懂那诗便是有失才慧,被他推出去送死,死便死了。如若她读懂了,还乐意毫无反抗地被他推出去送死,就算她事后缴功,那也尚且能留用。

    可她要做的是——出乎魏珵的意料。

    为他送死,终究是被他推出去的,没有主观的忠心,日后魏珵恐怕也会因此猜忌她。

    齐江米望向前方的目光定了定。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惊恐不再,心平静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们已然冲上前来,利剑出鞘,混战一触即发。

    寒光闪烁之间,魏珵执剑迎敌,刺客与魏珵刀剑相抵,一瞬间,那刺客便人头落地。更多的刺客冲杀上前,将魏珵与齐江米围堵至角落,魏珵神色冰冷,他不恋战,手起刀落之间迅猛如风,那人一倒在地上便快快断了气。

    齐江米没了武功,只能躲藏在魏珵身后,能做到最好的事情就只有不让自己不被刀剑所伤。

    不知多久,齐江米随着魏珵的身影躲闪,在数次银光挥下后,室内竟一时寂静。

    “禀——”刺耳的利剑颤动声彻在齐江米耳边,她心弦一紧,猛地瞪大了双眼——

    魏珵手中之剑被打落,狠狠插在了他身前木地板上。此时此刻,屋内满地鲜血头颅,仅剩一名刺客手执剑刃相向。

    那刺客蒙面,露出的一双眼睛却露着寒光。他手中利剑高悬,势要挥下!

    “公子!”

    她心中一紧,于是急急一跃,扭身张手挡在了魏珵身前——她面对着魏珵,听见耳边利剑入体、血肉划开的声音,背部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有如荆棘缠绕。

    突如其来地背中一剑,血肉处的疼痛仿佛要摧折她的身体,疼痛与胸闷迫使她的眼泪迸溅而出,她的双颊上淌着泪,却好似无所感觉,她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抿了抿嘴,目光毅毅地杵在魏珵身上。

    她胸闷难忍——这样的闷气甚至比得上那身上的苦痛。

    委屈、愤怒、困顿……又或许是其他什么,便胸闷,便流泪,便灼烧,烫在了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她不想透出任何委屈。

    齐江米觉得在那利剑之下,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她觉得难受,却不肯倒下——魏珵此时也看着她,一双眼眸有了波澜,他瞳孔微缩,一双手伸出,欲将她揽入怀中,好似没想到她会主动挡剑。

    ……成功了。

    齐江米吃下了巴掌和枣,所以她得到了机会。

    在看到魏珵那表情后,她心中郁气消散一些。

    齐江米曾是公主,从来没人敢让她挡剑的。

    所以她生气了,委屈了。即使这前提下是她自己主动接招,即使这所做一切皆为赢得魏珵的一丝信任。

    但她放不下,舍不得,断难离——骄傲、天真、尊严……又或是权与地位,又或是江山和人民。

    但齐江米早就不是那金贵的公主了——在那场浩荡的兵乱后,在那场滔天的烈火中。惟有她手中玉玺,能证明她往日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现在,她知道的,她想得到的东西,皆要由她自己来换。

    剑柄下,齐江米背痛难忍。但她突地想笑,她抑制住了,只是弱弱地看着魏珵。

    ——你个小人,确和诗中一致。

    齐江米心中松爽地骂道。

    她的身体忽然更加沉重了,听见身后刺客似乎又有动作,她来不及多做动作,只匆匆一眼见魏珵重新拾起地上利剑,便昏昏沉沉地倒在魏珵慌乱的怀中了。

    最后一眼,她只看到,那刺客面如死灰,咬碎嘴中毒药后——倒下了。

    齐江米昏了过去。

    魏珵低头垂眼看着怀中的女孩,女孩发髻微乱,一张小脸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她背部插着一剑,不中要害却流血不止,青色的衣裙被大片的血染红,夺目不已。

    他快速将剑拔出,趁血液从体内溢出之前,快速地用桌上备时已久的布条为齐江米止住了血。

    他神色冷沉。

    他没想到齐江米会主动送死——她读懂了那诗,擅作主张了。

    他本是计划自己亲手拉公主替自己挡剑的,这样,他也有了理由作出愧疚和补偿。他有所准备,所以即使到了那时候公主怨恨于他也没关系。如果稍有差错,他亦可以将公主捆走。

    但他知道,他不用那样做——

    因公主不会再想回到当乞丐时混乱不堪的日子的,否则她堂堂公主不会选择成为他人奴,甚至为他下跪。

    ——公主现下是没有选择的无措之举,她如若不要颠沛流离,便只能选他。

    但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虽知公主聪慧,极大可能会明了他的意图而作出准备,这亦在他的算计之内。但他未曾设想过,公主在知晓他意图何欲后,会无所反抗地,主动为他送死了。

    魏珵掩住了心中复杂,他抬头环顾——屋内满室尸首,血淋淋一片。他手撑起齐江米的腰肢,抱紧了她。

    他那些诗……不过是使有了试探齐江米的机会。

    她懂了,如认命,便看出她可操控,如不认,确是棘手一些。

    魏珵抱着齐江米,向门外走去。但他突地却脚步一顿,视线低垂向下,落在了那地上已死之人身上。

    是他的死士,亦是刚才那给予齐江米一剑的刺客。

    魏珵眼神淡淡,就是看尸体的神色。但他却蹲下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死不瞑目掩去,遂又用衣袖替这死人擦去了嘴角血渍。

    死士的命,就是这样随意可弃。亦可说,现今还没有人的命是不廉价的,只分高低先后而已。

    魏珵为他整理好了仪容,遂又起身,手依旧紧紧地抱住齐江米的腰。他的手力道紧了紧。

    公主知他意,却依旧送死——她选择了魏营。

    所有人的死都是有价值的,所有廉价的命不是无所收成和奉献的。

    他又向门外走去,门外月明星稀,月色溢进,幽幽月光似若要淹没他的眼,他将月白风清尽数收进眼底,不再看那地上满地已然冰冷的尸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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