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间，极远处传来动地蹄声，一旁领着宫人扫雪的带官闻声后，连忙打了声招呼。后边宫道扫雪的十余人忙收拾好扫帚，随着带官退至红墙顺溜跪下，将头深埋。
宋宸张嘴，好似想提醒她，却见如蓁蹲下连忙将漆盘搁到雪地上，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件灰鼠大氅，拔出头上一根素簪在衣领上戳了个口子，从那使劲扯。
缎裂声和着愈急的蹄声。如蓁赶忙将素簪插回发中，将那裂衣扔向宋宸，一派恭敬地跪在旁只道：“望殿下信奴婢一次。”
尽管手脚僵硬，宋宸还是将裂衣尽量扯前。
清脆蹄声逼近，声声直如往人心上踏。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心里盘算着说辞。
一阵疾风从面前刮过，马蹄踏雪飞溅，如蓁脸上沾了些许雪沫子。
忽听几声“吁”，划破死寂。听见靴子落地声，因低着头，只得看见翠羽斗篷垂至深紫麂皮靴下，斗篷边的白狐毛随着他步履向前，在风中颤动。
一声嗤笑传来，因离得近，如蓁一震，他的嗓音低沉，语气中透出懒懒的不屑：“九弟，这是在干嘛吗？”
宋宸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二哥”。
如蓁会意，还未等二皇子宋烨开口便抢先道：“求二殿下为奴婢做主。”
宋烨微挑起眉，用马鞭轻打手心走向如蓁，目光往其腰间一瞥，勾唇道：“双莲白玉环？柳家女眷？”
如蓁仍旧低眼，回道：“奴婢如蓁，见过二殿下。”
他将马鞭给身旁的内官，转身向宋宸，拾起沾雪裂衣：“起来吧，说说何事？”
不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此时换值的宿卫也已经赶到。
膝下冻得有些麻，如蓁站起身来小步走前。将才溅的雪珠早已化雪水，挂在脸上，如泪滴般。
她愁着脸，说：“回殿下的话，奴婢原是要往钦安宫去，给皇上送熨好的衣物。可怪奴婢入宫时日短，迷了路，经过这时便就近想问个方向。”
如蓁一顿，抬眼望着宋宸道：“不曾想，还未等奴婢把话说完，漆盘中包袱便被扯下，这人拾起衣物便开始毁坏......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奴婢不知向何处伸冤。”
宋宸低着头沉默无言似是默认。宋烨把弄着裂衣，带着一缕笑对如蓁道：“他可是九皇子。”
轻拭面上雪水，如蓁一字一句道：“不论他是何人，都应拿着裂衣去永宁宫与皇后娘娘道清始末和赔罪。”
一语话了，裂衣砸往宋宸脸。他面色从容，盯着圆领裂衣片刻又将它拾起。
忽而“呲啦”一声，大氅上被撕开一大口子。
这裂声洞心骇耳，宋宸目中空洞无神看着裂衣，如蓁不敢多言，此刻就等宋烨发落了。
宋烨冷笑哼道：“自讨苦吃的小疯子，丢脸都丢到钦安宫去了。不过。这被皇上惩罚可比跪在这有意思多了。”说着，侧首拿起内官手中的马鞭，指着如蓁道：“你带着他去和皇上赔罪。”言罢，跨上马背，扬长而去。
待他行远后，如蓁松了口气，心中还在发怵。稳了稳神，将雪中杂乱的衣物摒挡好，这才走向宋宸。
大概是有感“劫后余生”的喜悦，她眉眼带笑道：“殿下，走吧。”
他几乎有刹那是失了神。
如蓁见他依旧不动，以为他双腿被冻的起不了身，便将漆盘先搁在雪地，伸手对他说：“快，奴婢掺着殿下起身。”
......
宋宸在雪地里跪了已有将近十个时辰，走在宫道上双腿止不住微颤。
如蓁见他扶着红墙行路艰辛，见眼下四处无人，便脱口道：“殿下，停会吧。”
宋宸倒也是没同她犟，止了脚本侧身靠着宫墙，如蓁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盘中的红绫包袱道：“方才只有那样做他才会信。那灰鼠大氅我该如何赔你？还有这次的恩情……”
瞒住了宋烨，倒没瞒住他。
这件大氅是她偷藏带入宫的。
上年年末，她还在北宫官邸学念书时，在三史同书画的考核中于一众世家女眷拔得头筹。
后皇家有赏让她在江南锦织局进贡的衣裳中挑选。她没给自己挑，给阿兄挑了件，便是这稀有的灰鼠大氅。
这件大氅领口处裂过一次，幸而裂口小，如蓁便帮阿兄在上面缝了几针，又添了朵小小的白莲去掩那针眼。
想来宋宸也是看到了领口上的白莲才猜到这是她的衣物。
往昔难及，如蓁微微抿一抿嘴角摇头道：“不用了，这圆领在宫里也是穿不上的，能用来救殿下也是物尽其用了。奴婢就此，谢过殿下的好意。”
宋宸见她眼底闪过的情绪，想了想道：“柳家那位北宫才女，为何帮我这个落魄皇子？还有你昨夜......是去想藏文阁拿回那庆史吧？”
话锋转的突然，如蓁微怔，心想，他终是问了这个问题。
“昨夜难眠，只是出来走走罢了。”如蓁仍旧不认，打算看看他下一步会说什么。
宋宸知道她在糊弄他，点点头又道：“将那些史书偷回来并不是什么聪明的法子，你应该也知道吧。”
既被点破她也不怕，反道：“那殿下说，什么才算是聪明的法子？”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道“正大光明的拿回来，你现在，不就是在想着吗？”
她闻言后瞳孔微缩，一时难辩解。
“不论如何，这恩定是要还的，还有我也想知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宋宸话语放软道。
如蓁望着宫墙之上，冬霭蔽日的半张天，缓缓道：“殿下想知道？可这，又快下雪了啊。”
顿了顿，又转头与宋宸问道：“殿下还未行冠礼，应该还是住在宫中的皇子所吧，近日可有衣物送往局里？”
问得突兀，宋宸却会了她的意。这是她在寻两人见面的机会。
“有，一件旧的红羽鹤氅。”他正了正身，目光炯炯盯着如蓁压低声道：“若得空，明日酉时二刻，送到皇子所最里的右殿来。”
原是打算试探一问，却想不到他应的如此快。能听得出她话中话且顺了她意，倒是惊喜。
“奴婢明白。今日天寒，殿下回去歇息吧。奴婢去送衣裳呢。”
她与宋宸分别后，顺着红墙夹道走到钦安宫的侧暖阁子，将包袱交给宫人。
当值的太监庆德见是生面孔，不由奇道：“姑娘是？玉溪呢？”
如蓁答道：“回公公的话，奴婢如蓁。今日玉溪身子不大爽快，冯姑姑打发奴婢来给娘娘送衣裳。”
庆德似是听到什么不得了，欢喜道：“如蓁姑娘可是柳家人，北宫官邸学那位柳才女。”
如蓁微笑道：“公公说笑了。”
庆德见她，心里欢喜，一拍手乐道：“哪是说笑啊，之前万岁爷可常常提起你呢。说你作的诗赋自带李后主之韵，还同父兄修史，厉害的很......”
谈笑间，想其家世悲惨，其又是罪奴身份，立马敛起笑意问道：“姑娘入宫可还习惯？”
如蓁敛衽行礼，客气道：“劳公公挂心。初来定是不适的，幸而有身边人的关照，不然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就连今日给娘娘送衣裳，都差点误了时辰。幸好......”
她话语微顿又道：“幸好遇上了九殿下，给我指了指路。可惜未来得及道谢......”
“九殿下啊。”庆德拧起眉眼，半晌方道：“那孩子倒是有善心的......也是麻烦姑娘跑这趟了，外头冷，眼瞧着这天又快要飘雪了，早些回去吧。”
回到局子里，如蓁在盘中拣了些热饽饽垫了肚子就开始忙活。
将近日暮时，外头飘起雪沫。她将最后一件凫靥裘熨好，敞放在衣裳架子上，这一日的活才算告落。
戌时初刻雪下得愈大，如蓁在房中看了会书便同冯姑姑去了西屋看望玉溪。
刚进屋时，只觉里内暖气洋洋包裹全身，暖烘烘的倒也有些闷。卧在床上形容憔悴的女子，对帘外问道：“谁？”
冯琳打起珠帘子，如蓁也跟了进去，见玉溪面色较晨起时红润了些，不由笑道：“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两人坐在炭盆边，玉溪欲起身却被打断。冯琳将手炉递给玉溪，又倒了杯热茶于她问：“身子好些了吧。”
玉溪抿了口茶道：“好多了，劳烦你们挂心了。”
冯琳道：“这几日你便好生歇着吧，如蓁替你当着差事，不用废那方面的心思。先把这病养好......”
玉溪无奈笑着应道：“我这身子，这天里不有个病才是怪呢。”
如蓁也在旁打着趣安慰道：“可别说这些话，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去给皇上送衣裳。今日替你当值迷了路，幸而碰到了九殿下才没误了时辰，不然就要被挨骂了。”
闻言，冯琳微微变了脸色道：“先帝的九皇子？你瞧见了他？”
“嗯。殿下心善给我指路，我着急往永宁宫去，未赶得及道谢便离去了。”
如蓁言罢，觉冯琳和玉溪两人神色复杂，便知其中有故事，将才那般说也是为了引个头，好套话，于是装傻问道：“姑姑和玉溪这是？”
玉溪病着身子虚弱半倚在床沿，叹气更显悲哀：“如蓁，虽说我就比你大几岁但胜在早进宫。你可能还不知，他母亲身份低微又走的早，宫里头那些个皇子就爱欺他，就连下人仗着自己主子有势也爱在他面前作威。”
冯琳点头，接着玉溪的话道：“听说他那沉闷性子也不太讨人喜，倒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这样说他。”
玉溪理着被褥，又道：“也是个苦命人吧。是听着旁人说的，他娘似乎也不怎么喜他。”
“他是先帝的幺子，舞象之年又未及冠。也是听宫人说，先帝从前待他挺好的，说的上是锦衣玉食，还有传闻言一度欲传位给他，后来不知怎么的是他叔叔成了天下主，现在日子也愈发不好过了。”
“先帝子多......这为何会传位给兄弟呢……”
“好了，小妮子口无遮拦。”冯琳用手示意其立马禁声，打断了她，语气略微严峻道：“内廷之人还是少揣测君心，到底也是与我们无关，说多了说错了还容易掉脑袋。”
如蓁低着头聆听，嘴角难以察觉微微扬起，但那丝淡笑又立时无形消失，只是抬眼淡淡道：“天差地别的变化，倒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