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蓁在北宫的官邸学中见过眼前这内官。
那时他手上捧着的是皇帝因赏识她才华命其为上巳日作赋的上谕。
而此刻,内官手中展开的诏书,写尽的是有关柳家私修国史之罪。
他声音不大却刺耳十分,仿佛利刃可凿破寒冰。一字一句皆在狱中回荡。
“柳家未经皇命,私修国史,本罪不容诛。但因圣上念其祖上世代有功于国,遂赦死罪,剥柳家所有官职,男丁皆流放西北房陵七年后方可回京,女眷十八岁以下皆官卖为奴,满十八及以上者随男丁流放西北。修撰的庆史与家中财物一并抄获......”
原本如死一般寂静的牢狱发出阵阵嘁喳,紧接着便是双膝撞地之声。
柳丘与柳子云率先叩首道:“罪臣谢主隆恩!”
狱中乌压压跪着一群人,几乎所有人的双眼都是空荡荡的,不知所措的迎接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促狭昏暗的狱道中传来刺骨寒风,把缩在角落里的柳如蓁冻的一哆嗦。
终于,在哀哀抽泣声中,她感到一股冷心冻血的寒意猛地令她缓过神来,忽而圆睁血红双目,紧紧抓住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们柳家修史一向公心直笔,承贤秉明......”
还未说尽诉求之言,柳如蓁立时被怒喝声打断:“蓁蓁!够了!”
这是圣意,普天之下,无人能够反抗。
她无助的泪眼恰好对上柳丘冷厉眸色:“爹爹.....为什么?”
庆史可是他们这些年的心血。
她同爹爹和阿兄夜里挑灯查阅万卷,只为编史。柳家为庆朝修史,秉笔至正,呕心沥血,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柳丘叹息,他知无诏私修国史已是大罪。此下场,也已是皇上仁心尽至了。
他无奈抚着女儿发颤的背,柔声安慰道:“蓁蓁,莫要担心我们。你是柳家的独女,在宫中啊,定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那庆史呢?我们修了这么久……就这么不要了吗?”
柳丘垂眼哀叹,不敢与她对视。若要说,这是他毕生心血,他比谁都想修好庆史。可如今的下场,他已经不敢再奢求何物何事了。
她侧首,望着阿兄依旧温柔的面容,他一夜间似乎消瘦了许多。
喉中哽咽,哑口半晌,眼泪不禁落下,她咬着牙凝噎着吐出那句誓愿:“宫中独留蓁蓁。无论如何,我定会把握机会完成柳家修史的夙愿,让庆史诞于世间,为百姓造福。”
柳丘闻言,目光如炬望着她存泪却坚毅的眼眸:“蓁蓁这条路很危险啊,当你执笔那刻一把利刃也许已经架在你脖颈上了。”
修撰史书本就道阻且长,稍有不慎便容易惹火烧身。况且她又是女子,此番入宫为奴,若想要得天子示意修史,更是困难重重。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如蓁摇摇头,扯出一抹笑道:“我不怕。庆史一定要有人修完。”
寅正四刻末,柳如蓁已被冻醒。窗外的雪珠子不知不觉中飘了一夜,簌簌如落红,声声扰人神。
虽还没到辛奴局当差时间,但她还是起了身,轻推房门走至屋外。
北风呜咽,寒雪刺脸。
柳如蓁蹑着手脚,踏入地上的深雪与前方的黑暗。她不敢打灯笼,生怕点点照亮宫道的微光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借着将散未散的月光,行至红墙下。如蓁摸索着,去往宫中藏文阁的路。
虽说从前在北宫念书但也只是半只脚踏进宫,并不敢多走动。入宫已是一旬有余,但多数都是在辛奴局和周遭的宫道浣衣熨衣,以至于她并不是很熟悉大庆宫的内外廷各个宫殿方位。
如若她没猜错,柳家抄家时被查获未修完的庆史五册,应当就在那里。
本以为已是适应了冬日没有裘皮绸衣,却不想身子还是不争气,冻得哆嗦。
还未走多远,鞋卧进雪中,雪水早已渗透 。
双脚冻得麻木,她放缓脚步至靠红墙,那儿的雪面覆着一层薄冰,轻着些便不容易陷进雪里。
冰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柳如蓁心中一咯噔,张惶望向四周。
待确认无人后,方才松了口气。
前方亭台楼榭浮现。
“是藏文阁吗......”
抹掉扑脸的雪,如蓁使劲捏了一把双腿,努力加快步子走向八角门。
此时正是宿卫换值之际,殿门缺守,本以为能顺利入阁。
却不曾想,待走近时,昏暗中,飞雪下,立时看清,一人赫然跪立于八角门正中央。
她停驻脚步时,腰间双莲白玉环不慎碰撞。
糟了......猝不及防间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雪中跪地之人似乎听到了声响,僵硬抬头。
如蓁只隐约看见,残月下的半张脸。
“是皇兄派你来的么?”
颤抖微弱之声,在雪夜中险些被淹埋。
“不论皇兄让我跪多久,还是那句话,阁里那本史册并非是我弄脏的。”
话犹未落,便双手撑地,一言仿佛要了他全力。
皇兄?他是皇子吗?史册是柳家编撰的那五册吗......
心有些许慌张,如蓁却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便试探说道:“奴婢也觉着弄脏庆史五册不是殿下......”
闻言,眼前身影一顿,须臾后才道:“嗯,多谢。”
......是柳家修撰的庆史吗?
如蓁蹙眉,望着近在咫尺的藏文阁,却最终还是止住。
也罢,只要确认庆史五册还没被焚毁就好,放在藏书阁,眼下当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不舍地打定离去,发现他还在继续跪着,雪落在身上,已是结了厚霜几层。
看起来是位被人欺的落魄皇子。如蓁定晴再看了他一眼。应当是宫人闲谈时提到的九皇子宋宸了。
“殿下自珍,奴婢先行告退。”
“劳烦姑娘止步。”
一言忽起,打破雪夜里的沉寂。
她有些心慌,侧回身道:“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宋宸声音很小,语气却十分确定道:“你不是......二皇子身边的人吧。”
夜里雪冷,而此刻她只觉身上血液逆流,身子忽然热了起来,手心已有细汗:“殿下多虑了。宫中侍女冗多,殿下眼生也很正常。”
“你腰间上的玉环......”宋宸微微抬首,疲惫的双眼盯着她腰间。
如蓁立马伸手去掩,想着夜里黑他应当还未看清便扯谎道:“普通的玉环罢了,入不得殿下眼,若无他事奴婢先告退了。”
“无事,我不说。”
忽起阵寒风,带走了宋宸的话语,如蓁只听到一“我”字,于是又再问道:“殿下说什么?”
可惜,寒夜下再无声。
如蓁见宋宸在黑暗中低着头一言不发。因担心被戳破,便忙忙转身离去,趁着夜色尚浓赶回辛奴库。
回到屋中见大家还在沉睡,天光尚未破晓,便又掀被躺下了。
庆史五册还安然无恙的保留在藏文阁,这对她来说便是目前最佳的消息了。
可今日夜行碰见九皇子,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不知他有没有识破她。
看来,明日还得再走一趟。
“如此受人欺的皇子......”她在心中暗暗想,宫中传闻她也略知一二,怕是这落魄皇子也不是一无用处。
又在夜里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才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想到父兄此去房陵之路,定然风冻骨寒,路途艰险......不知他们如何,是否也在寒夜里难眠。
几颗极大的泪珠划过脸颊,冰冷又刺痛......这股寒意,一直蔓延到心里,她将身子缩成一团昏昏沉沉中入睡。
翌日晨起,雪停天晴。
如蓁喝过热粥,披了件淡蓝旧袄,便执起熨斗将那件杏黄缎宝相花褂子熨平。
冯琳掀开珠帘进来,见她弯腰正熨着衣服,将红绫包袱放在一旁。
如蓁未停下手中活,抬头唤了声姑姑。
冯琳见她熨的认真,毕竟要送到皇上宫中的衣物,也不敢多打搅,只是吩咐道:“外边雪是停了,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下,得赶紧些。宫道绕,你也是第一次给皇上送衣物,若不晓得路问问便是了。”
这原是玉溪的差事。可不巧她因天寒着了凉,身子有些发烫便和冯姑姑要了假。
她得知后便立即和姑姑接下这份差事,正好也到藏文阁那边看看。
“好,那我早些去。”
如蓁答应着,将那熨好的褂子叠好放入包袱,又将包袱放置红褐漆盘上,与冯琳作别后出了辛奴库。
天刚擦亮不久,各处宫里都开始忙起来,远远看见宫道上的宫人执着扫帚扫雪。
辛奴局离藏书阁不远,两处都在一条宫道上。此时又逢藏书阁的宿卫换值,佩刀碰撞腰上银钉叮当作响。
她步子每每都踏入雪中,鞋袜不久又被浸湿。
还好,她终于是来到了藏文阁八角门下。
昨日夜色沉,未来得及看清跪雪人的模样。今白日下,他衣衫单薄,面若白纸,唇冻得发紫,却镇定安详,手伏在双膝上,闭着双目。半披的黑发,已是霜雪覆青丝。
如蓁踏雪声并不大,可还是惊了眼前人。雪压在睫下,许是太久未见光,他睁开眼眸时,黑瞳微缩,雪片子抖落入眼,他却无丝毫反应,目光中夹杂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又是你啊,柳家的人。皇兄是宫里的护卫将军,应该是快到这边了,赶紧走吧。”
闻言,眸光微闪,看来他是断定了她不是二皇子身边的人。不过看来,宋宸还未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
宋宸气若游丝,如蓁就站离他仅一尺远也听着费劲。
跪地这么久眼神却还是这般犀利,难毁其神。
“殿下始终不愿认这错?若认了兴许会好受些……”
他反驳道:“何错之有?”
如蓁不作声,少顷后方才轻轻“嗯”了一声,幽幽道:“天寒雪冻,殿下也不想待在这吧。”
宋宸微怔,余光欲望后瞥,如蓁打断道:“无事,换值宿卫还在赶来的路上。”
“你要帮我?没事,我不会和别人说昨夜的事的,你也不必冒险了。”他语气中充斥着不可置信和微微失落。
“......若殿下信奴婢,奴婢可一试。”如蓁拖着漆盘,食指轻敲盘侧,也就当是,让他欠我一份人情。
宋宸点头答应道,他声音疲惫,却仍带有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