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关中。”

    “大王！三秦大地，物产丰饶，险关要隘，易守难攻。”

    “定都咸阳有利无弊，愿大王熟虑之，以策万全！”

    项籍闭目按上额头。

    连日的作战，远途的奔波，冗杂的公务，漫长的会议，此刻终于耗尽他最后一丝耐心。

    项籍：“不必再说。关中非吾地，我已决意回江东。”

    “——九州四海，我欲守在哪里，哪里便易守难攻。”

    其中一个谋士听了他的话，又急又气，一时间口不择言。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不其然！”

    他这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眼那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各自细细的呼吸声。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项籍立时沉了脸，眸若寒冰，怒极反笑，“来人，拖下去，活活烹了！”

    他气性上头，说杀就杀，手段还如此残忍。便是有尚想发表意见的人，也纷纷噤若寒蝉。

    “……”

    此事便算定下了。

    半个时辰后，项宁听闻了消息，过来寻他。

    从门口向里望去，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兵垂头侍奉在项籍身侧。

    项宁不打招呼，直接便走进去：“阿兄欲回彭城建都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项籍从案前抬头。

    “只穿这点就敢跑出来？”

    项籍轻声呵斥。

    因为之前会议的事，他脸色仍不好看，看起来很凶。却还是边说边起身，从身上取了自己的大氅，上前几步，对着她兜头一裹。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瞬间埋进毛乎乎的领子里。

    大氅带着体温，格外厚实。项宁被拢在里面，甚至产生了热意。她哈出一口白气，白嫩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整个人看上去玉雪可爱。

    项籍勉强满意了些。

    “已是季冬了，关中寒冷，莫要着凉。”说完，他转身去取案头温好的清酒。

    他的衣服太大，大氅本身又颇有些重量，于项宁而言实在不合身，垂落了一大截在地上。项宁一手揪住领口，防止它滑落下去，一边蹦蹦跳跳往前走。

    “阿兄，你可——呀！”

    一不小心，踩到衣角，身子失了平衡，猛然往前一倾。

    下一刻。

    草木清香扑面而来，腰间好像被人轻轻捞了一把，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

    少年的声音轻得同柔风一般，像是情人在耳边絮语：“少姬，小心。”

    正是先前侍立在阿兄身旁的小兵。

    扶住自己的少年很快退后半步，自觉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他单膝跪在地上，帮她托了托垂落在地上的那截大氅，动作细致妥帖。只是他脑袋低垂，额发散落，从项宁的角度看不清他面容，只能瞧见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

    少年耐心地帮项宁整理好衣角，这才慢吞吞抬头。唇淡而薄，眼眸比一般人要黑沉，黑玉一般，里面是项宁看不懂的情绪。

    项宁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忍下了不耐。

    因为直播间的评论区又开始变得聒噪了。

    【重言YYDS】：啊啊啊韩信！是韩信对不对！他终于出来了！

    【重言YYDS】：汉得天下，皆韩信之功！！！

    【我待历史如初恋】：用兵确实灵活，也算当得起那句“国士无双”吧。[1]

    观众们都在夸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

    项宁看着评论，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那个在淮阴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潦倒少年。分隔数月，他个头好像窜高了一截，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项籍眉头微拧。

    他蹙眉看着小兵，不知为何，怎么看这个小兵怎么不顺眼。他把项宁拉到自己身边坐着，递给她一杯温好的清酒。

    “宁儿，走路看着些。”

    “阿兄，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彭城？”项宁手里捧着温热的杯子，含了一小口，楚地包茅的清香瞬间溢满唇舌。

    项籍抬眼扫向韩信，对方会意，无声告退。

    “阿兄，那人是谁？以前怎的没见过？”

    注意到她往远处打量小兵的视线，项籍莫名地心里更加不舒服了，却还是耐住性子答道：“都是些旧人，先前跟在叔父手下做事的。来我身边也没多久。”

    铺开案头的羊皮地图，项籍指给项宁看自己标记出来的地方。

    “咸阳是秦人积年聚居之所，地势的确险要，可人心并不服我。”

    项宁瞬间被拉回了注意力。她一点就通，纤白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另一处标记，接过他的话：“而彭城富庶，四通八达，北连齐鲁，南取江淮。人心归服，又擅铸铁器，于兵事有利。”

    项籍的目光微露赞许。

    “只不过有一点比较麻烦，义帝也同在彭……”项宁忽地恍然，偏着脑袋，单手托腮笑嘻嘻瞧他，眼底三分狡黠，“我明白阿兄的意思啦。”

    “嗯，亚父也是这个意思。”

    “嘻嘻不愧是我阿兄，英明神武。”

    【炫彩大蟑螂（185.6）】：啥啥啥？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的意思？

    【满船清梦压星河】：家人们谁懂啊，我完全没懂。

    【满船清梦压星河】：前面确实提过项梁死后，楚怀王熊心迁都彭城。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待历史如初恋】：项羽建都彭城后，借机把义帝，也就是这个楚怀王，给驱逐出去了。这样一来，相当于废了他。

    【今天的速写呢】还是不太懂，但有被震撼到。

    “阿兄可是又头疼了？”项宁眼尖，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我给阿兄按按！”

    “突然这般献殷勤。又想要什么了？不妨直说。”话虽如此，他仍是没忍住掀掀唇角。

    他平素并不爱笑，可面对项宁时总是愉悦居多。

    项宁用指腹按上穴位，力度不轻不重，有效地缓解了头疼。

    “阿兄，方才那人，我观之骨骼清奇，做个普通的小兵可惜了。”项宁边按，边用甜糯的声音和他打起商量，“可否赏他个一官半职啊？”

    项籍撩起眼皮。

    “他一个无名之辈，先时默默无闻，我贸然封赏，其他将士定然不服。”

    “好阿兄~”项宁尾音拉长，也不给他按头了，双手抱住他的小臂，又摇又晃。

    “……”

    “好嘛，实话说了吧。他是我在淮阴认识的朋友，阿兄，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嘛~”

    项籍叹了口气。

    “既然宁儿这么说。那便先把他放在我身边，任他为执戟郎中，慢慢做起。”

    “嘻嘻，阿兄最好啦~”

    “对了。你虞姐姐下午也要到了，往后几日自己去玩，别再缠我们。”

    “知道啦！”

    项宁眉眼弯弯。

    那人若真是用兵如神。

    与其送给敌人，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什么汉初人杰，什么国士无双？现在归她家了。

    *

    大战告捷，自要犒赏三军。

    新丰鸿门今日设了夜宴。烹羊宰牛，灯火通明。

    酒过三巡，一人起身道。

    白麒：“秦军主力虽灭，秦人旧部仍有一定势力。听闻沛公以儿女亲家许之，此举甚妙，甚妙。”

    不知道为什么，英布现在一听到白麟说“妙”这个字就觉得头疼。

    他还记得上一次白麟说“妙”的场景。

    【“章邯此人作战，向来最喜断人粮草。”

    “所以，最绝妙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们楚军没有粮草。”】

    英布：“……”救命，不能再回想了。

    他眼角抽搐两下，刚准备打断，让白麟专心吃席。就听白麟已经补充道：“众所周知，笼络人心，不外乎联姻。”

    英布：“……”

    见大家都不说话，老实人蒲武犹豫开口提醒：“可是大王现今……”

    白麟很是自信，摆摆手道：“今大王虽无子女，却有姊妹。不如，让最亲近的胞妹与他们结为姻亲。”

    席中突然一瞬默契的安静。

    帮忙往炉中添新炭的韩信手一抖，不小心溅出几颗红色的火星。

    正在吃鱼的钟离昧突然被卡了喉咙，掐住自己的脖子猛灌了一大杯水。

    阿圆拿着烤炙的手一滑，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自家将军，又往尊位的方向看去。

    范增端坐着，可眉头已经蹙起，摸了把自己的胡子。

    虞姬本欲斟酒的动作顿住，空出一手轻轻按住项籍的手背。

    总之，席间众人神态各异。

    有的瞪圆双眼，有的张大嘴巴，有的战术喝水，有的目光灼灼，有的眉眼冷彻，剩下的看似平静实则也脸色微变。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麟一人身上。

    白麟：三句话，让全场男女为我的计谋着迷。

    【满船清梦压星河】：发现新盲点，女鹅好像有团宠体质。

    【虾仁不眨眼】：他看不出自己的主公很宝贝这个胞妹吗？

    【低头school乡】：很明显的吧，我觉得全场应该没人不知道。

    【低头school乡】：呃我记得白麟是谋士对吧？

    【人潮拥挤我一脚踹死你】：对，隔行如隔山，让我们祝他成功吧。

    【虾仁不眨眼】：快别这么说。破釜沉舟，某种意义上，难道不算是用到了白麟所说的“我们楚军没有粮草”之法吗？

    【满船清梦压星河】：多笋啊，哈哈哈哈哈配合ID看更搞笑了。

    唯一完全没受到影响的好像只有项庄。

    他向来沉稳寡言，作为项宁的堂兄，此刻也只是专心地默默斟酒。面色平静得不得了，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然而如果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酒杯其实早已经装满了。可他还保持着倒酒的动作，于是酒液源源不断地从杯中溢出。

    “笃。”

    这声音一出，下一瞬，项庄酒壶一扔，把剑拔出来了。

    好嘛，他乍一看挺正常的，没想到护妹的方式是直接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