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一)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郑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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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花早已萎谢,只剩几支枯褐色的残荷梗,突兀地竖在池面上。

    项宁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大的龟甲,握着龙且送给她的那柄玄铁匕首,在龟甲上面刻字玩。

    微凸的龟甲纹理众多,这匕首又无比锋利,稍有不慎就容易把字刻坏。可她掌控的力道妙极了,每一笔的深浅都均匀得当。

    她今日直播时实在算不得专心。人坐在院子里,手底下刻着字,眼神总时不时往门口瞟上一眼。可尽管如此,匕首在她手中仿佛有生命一样乖巧,没有哪一笔是不小心手滑画歪出去的。

    龟甲上刻的字,乍看一眼有些像隶书,可再多瞧上一眼便能发现明显不是。

    圆头起笔,不露锋芒,横笔上挑,竖笔弯钩,转笔弧度自然,笔画时有勾连。

    比隶书要潦草许多,也率意许多。

    【我待历史如初恋】:用的是楚国的文字?

    项宁想,这位观众确实知道很多。

    【我待历史如初恋】:不过我只能认出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项宁又想,到底而知也无涯。

    “青云衣兮白霓裳。”

    项宁才刻好这半句,念给大家听。

    【满船清梦压星河】:这个我知道!屈原的对不对!

    项宁:“嗯,屈子作品不多,《九歌》里,我独爱这一句。”

    【满船清梦压星河】:屈原,我一辈子忘不掉的可怕男人!当年因为被叫去办公室反复重默《离骚》,差点哭出来!真的又难背又难写!头又开始痛了!

    【你们都别打了】:考试月的我只是想看个直播放松下,为什么还要逼孩子复习?《九歌》共(11)篇,《九章》共(9)篇,考到填空不能错,骚体诗名词解释……名词解释……靠又忘了得翻书。

    【今天的速写呢】: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到底在哪里?我是在历史直播间学文学吗?(挠头)(对路人举起话筒询问)(话筒被猴子抢走)(把猴子塞进后备箱)(开着玛莎拉蒂失落离开)

    【小霸王】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需要靠谱的心理健康咨询师吗?@今天的速写呢

    【今天的速写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展示一下我的电子版透明色玛莎拉蒂。

    项宁瞥到“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发言,这勾起了她一些还算温馨的回忆。

    兄妹二人幼年时由母亲教导,后来又一起跟着叔父学书习武。

    “阿兄不喜书,看多了便头疼,尤恨动不动满口‘之乎者也’的人。”

    项宁语调轻柔。她一开口,立刻抚平了直播间的躁动。和观众们说话的时候,她手里动作没停,龟甲上又多了几个字。

    “也算稀奇,典籍里唯一不会让他皱眉的人好像只有李耳,他夸这人有意思。”

    项宁就恰恰相反。她同样爱舞刀弄剑,但从不排斥读书。最喜读诗赋,其次是史书,诸子百家各有涉猎,甚至对排在九流之外的小说家也略有了解,读得多而杂。

    “小时候,同辈里有个远亲来赴筵,滔滔不绝却言之无物,阿兄直接怼了他两句,他才住口。结果那人回去后,逢人到处说阿兄可怕至极。”项宁仿似又看到了那个画面,没忍住笑出来。

    “后来?后来我不小心瞧见,阿兄在院子里被叔父追着打。”

    她微微顿了下:“不过,阿兄生得威武,力气又格外大,板起面孔时,确实吓人。族中子弟都有些怕他,不肯同他亲近,阿兄好像也知道。”

    项宁倒是从没害怕过。说到这里,字也全部刻好了。她吹开磨出的碎屑,将龟甲高举过头顶,仰头端详自己的成果。

    今日天气晴好,龟甲背后,是大片大片碧蓝的苍穹,阳光穿过挂在高高檐角的琉璃风铃,折射成一缕白金色的强光,恰好落停在项宁指尖、龟甲边缘。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金光晃眼,上面的每个字仿佛都和日光同色。

    项宁觉得指尖似也被灼得微烫。

    “唉。”她长叹一声,恋恋不舍地将龟甲放下,“我也想要像哥哥他们一样,去战场和敌人厮杀一番。”

    她说这些的时候,又忍不住向门口看一眼。

    算算日子,今日就该到消息了。

    下一秒。

    “叩、叩叩。”

    院门被敲响,项宁眸光一亮,立即起身。

    “小主人!”少年跟在莲蓬后面匆匆进来。他的皮肤被晒成均匀的小麦色,上着黑色贴身短衣,长裤的裤脚处被扎紧收束进革靴里。走到项宁近前,他单膝点地,双手递上一物。

    项宁迎了两步,接过他手中的木简。

    “等等,阿杜你先别走,喝点水歇息片刻,待会儿帮我送封信。”

    莲蓬适时给阿杜倒上热水。

    项宁用匕首破开封泥,取出木简,细细看起来。

    木简上的字并不算多,但她垂着眸子看了很久,不知想从那有限的字里读出些什么。

    空气里一时安静下来。

    莲蓬下意识屏住呼吸。

    阿杜手里的陶杯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仿佛杯子烫手一般。

    “小主人,可是前方战事吃紧?”被气氛搞得有点紧张的二人对视一眼,终于还是莲蓬先忍不住开口。

    她从一开始就在打量项宁的脸色,可小主人在看木简时神情波动实在不大,光靠察言观色根本探不出消息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若是好消息,怎么着也会露出些喜色的吧?传闻秦军作战勇猛无比,难道是前方吃了败仗?

    项宁放下木简,摇了摇头:“叔父已然渡过淮水,正一路西进,目前很顺利。”

    莲蓬长舒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小主人,你方才那样,真是吓到奴了。”她拍拍胸口,这明明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啊!

    项宁的脸上并不见喜色。

    “不知为何,叔父连胜,我反而心中有些不安。”

    “我听闻过章邯的一些事。他曾为少府,非大将出身,可领兵出征几乎屡战屡胜。他作战算不上专精,但为人极冷静极坚韧,很会伺机而动。单凭这性格而言,倒也称得上有大将之风。我担心……”说到一半,她忽然注意到天色稍沉。

    项宁若有所感地抬头,视线眺向远处。

    不知何时起,天边已然聚拢了厚重的浓云,海浪般缓缓翻滚、推动,一点点无声地往头顶压来。

    心脏异于寻常地怦怦直跳,项宁心中不安更甚。她用指尖轻轻压了下心口,面上却只是飞快蹙了下眉,很快收回视线,敛住神色。

    “莲蓬,取尺牍来。”

    她趋步进入内室,声音仍旧软糯清甜,但语调明显比寻常冷淡三分。

    等莲蓬拿来尺牍时,项宁刚好在桌案前研完墨汁。

    “你再去备上这些东西。”项宁接过尺牍,如此这般,贴在莲蓬耳边嘱咐几句。

    莲蓬匆匆去准备,项宁把尺牍放正,抿了抿唇,略一思忖,扶袂落笔。

    【叔父大人膝下敬禀者。】

    【闻叔父渡淮西进,今秦军日增,宁窃忧之。】

    【昔秦昭襄王会怀王于武关,图割楚地。吾王见囚未肯让,终丧咸阳。】[1]

    【《礼记》云:“国君死社稷。”楚人尚武,宁折不弯。宁哀之亦慕之,常思怀王遗风。暴秦无道,吾辈共诛之。叔父以江东八千子弟,聚豪杰,并义军,天下势也。宁为女子身,然愿赴战场,尽绵薄微力,虽死无恨于黄泉。】[2]

    【盼即赐复。宁敬上。】

    书毕,她用手在尺牍上方轻轻扇风,等不及最后几字完全干透,便系上绳结,抹上封泥,走到院中,交给阿杜。

    “加急送到武信君手上。”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她不在前线,打探来的消息总归是滞后的,到底不安心。可她这次再三保证过定不会随意出府,若非不愿失信,现下她早已亲自策马去定陶寻叔父他们了。

    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能上战场,虞姐姐也能上战场,凭什么她就不行呢?

    此时,莲蓬恰也牵来了一匹枣红马,马上驮着两个包袱。

    “这……”阿杜在项宁的示意下,拨开两个包袱分别看了眼,有些犹豫,“小主人,我用不上这么多干粮。”

    “只有那个蓝色的包袱是你的,里面有信物、盘缠和干粮。”

    “另一个只有干粮的,路上用。战乱频仍,恐生流民。”

    “路上若遇流民当道,不要停留,丢远一些,任他们去抢。”

    阿杜走后,天色彻底沉下来,浓云彻底停在头顶。

    项宁放出直播间的屏幕,快速扫了一眼。

    最后一条评论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

    【满船清梦压星河】:“女鹅真善良啊,还关心流民诶。”

    项宁无心解释。

    流民虽不如士兵善战,却也绝不可轻视,真被缠上极难摆脱,这是最快的可脱身的法子。

    点开右下角的小锦囊,发现自己已经攒够了250金,而商城里灰色的图标也被点亮了一个。

    她的指尖停在“兑换”上方,难得有些犹豫。

    要选择兑换这个未知底细的所谓“奖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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