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堵的少年眉宇间一股阴郁之气，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冰垛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项宁不由得轻轻蹙眉。

    此时此刻，她坐在树上俯视少年，将画面重新调到淮阴街市那边，在直播间问道：“这人是很重要的人物吗？你们都知道他？”

    【韩信我男神】：当然重要了，那可是韩信！以后对天下大势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人！

    对天下大势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人吗。

    项宁的指节轻轻敲打着手下的枝干。

    街道另一边，少年听到那屠户的话，眸光一厉。

    纵是见惯了血，屠户也不禁被这样凌厉的目光撞得心中一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穷小子，还能掀翻天不成，怕他作甚。

    集市中的人们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少年攥紧手心。

    然后——屈膝俯身，双手撑伏在地上。

    屠户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搭着同伴的肩，嗤笑道：“哈哈哈我就说这小子连个屁都不敢放，你看看那样子，比我家的狗还听话。”

    少年果真从别人的□□一点点爬过去，围观的人们无一上前，只是一味哄笑，甚至还有人往他身上扔烂菜叶。

    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同样是被压迫的一方，同样也受尽欺负。只是这并没能让他们产生太多恻隐之心，相反，他们更多的，是一种因灾祸发生在别人身上带来的隐秘快感。

    本来嘛，鞭子既然不抽在自己身上，自是不用担心痛不痛。

    “他们仗着人多欺负别人固然不对，”项宁看得不禁再次皱了皱眉头，轻轻道，“可他怎的木头似的不知反抗？若是我阿兄，才不会这样让人欺负。”

    想到了哥哥，少女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对啦，等回去了就带你们看我阿兄，我阿兄可厉害了，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韩信我男神】：主播这话就不对了，他现在无权无势，当然不能和别人硬刚，这叫能屈能伸。

    项宁眼神微暗，她将视线别开，咬住下唇忍着没说话。

    【韩信我男神】：你以为谁都像你哥一样没脑子？难怪人家最后灭了你哥，你哥还连个全尸都……

    这句话刚发出来，直播间便传来一阵滋滋声。项宁来不及看完，眼前出现一瞬的雪花图案，再回过神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系统消息]：【韩信我男神】被禁言1天。

    【管理员008】：警告，不准在直播间内人身攻击，再说踢出去。唉，这种事都能撕起来吗，没必要，真没必要。

    项宁没接管理员的话。她单手撑在树上，纵身往下一跳，稳稳落地。

    方才说话的当儿，少年已经从屠户□□钻出。

    韩信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也没去管身上的菜叶，仿佛无所谓般走下桥头。在垂眼的瞬间，他捏紧双拳，眼底深处飞快闪过一抹晦暗的光。

    像蛰伏的毒虫。

    隐在柳荫下的少女，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如果，这人真的会对阿兄造成威胁……

    [系统消息]：检测到异常指标！请管理员进行心理疏导工作！

    管理员008立刻发来私信。

    “主播别冲动，你不会是去杀他的吧！哎你杀不了他的！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珍爱生命啊！！”

    项宁恍若未闻，拿起树下放着的伞，慢慢朝少年的方向走去。

    管理员008知道，她那把伞另有乾坤，伞柄里藏着匕首。

    他心里苦。

    少年蹲在水边，掬了一捧河水，往脸上浇去。

    烈日炎炎，灼得他浑身滚烫，可心里却一寸寸愈发冰凉。

    世人皆是如此，庸俗、势利、冷漠、自私自利。

    在这纷乱昏暗的世道里，没有金钱和权力，就不配站直了做人。

    他眸底晦暗一片，正这么想着，头顶强烈的日光忽然暗了下去。

    韩信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将伞撑在他头顶。

    二十四节竹骨伞将灼热隔绝在外，双目对视，少年黑沉的眉眼微滞。

    一时间，喧嚣的人声仿佛都远去了，世界只剩下桥头这小小一角。

    伞下的少女穿着鸦黄衣衫，这颜色浅淡又明媚。

    他不知怎的想起有一年。

    那一年，淮阴城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他被兄嫂从家里撵出来，走进水汽蒙蒙半昧不昧的清晨里。街道两边的人们都未醒，长长的青石板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蛩蛩回响，他侧头一看，无意瞥见道旁枝头悄然结出第一朵花苞，美好而娇嫩。

    彼时他立刻别开视线，不愿再多看一眼。

    向来那类事物，与他无关。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发什么呆呢？”项宁偏头一笑。

    她本就生得好看，一笑间更是灵动极了，明眸皓齿，晃得他眼前一花。

    “太阳这么大，你不知道躲一躲么？”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说话时不经意凑了过来，动作间带起一股子好闻的清甜果香。

    淡淡香气袭来，织成一张诱人的网，几欲捕住他，韩信心中漏跳一拍，下意识屏住呼吸，连忙往旁边一避。

    但他忘记了自己正在河边，不留神便往水里跌去。

    项宁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拉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犹豫了一瞬，堪堪要拉住他的手顿了顿。

    却不想被他的长腿一绊，直接也一同摔进水里。

    “噗通”“噗通”两声，水花飞溅，两个人像下饺子一样，前后没入水中。

    直播间里——

    管理员才松下的一口气又被提起来。

    她心理指标现在显示是恢复正常了，但男主咋地又搞出新的事情了呢！

    【小霸王】：哦？落水？这狗血套路我喜欢。

    [系统消息]:【小霸王】打赏1金。

    【我待历史如初恋】：刚刚发生了什么？韩信掉水里了？直播器进水还能用吗？

    【满船清梦压星河】：管理员快出来救人！我的小甜甜掉水里了！女鹅别怕！管理出来救人！

    【管理员008】：大家稍安勿躁，暂时用不到我出面。另外，直播器是防水的，请大家静心观看。

    水下——

    项宁看着少年在水里挣扎的样子，有点发蒙。

    他不会水？

    项宁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忧，可转念一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阿兄是不是就不会有事了？

    只是现在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对于所谓的历史直播器仍抱有一定怀疑，而眼前这人只是一个少年，刚刚还被人欺负过，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未免太残忍。

    然而思来想去，终究是阿兄的安危占了上风。

    到底是个陌生人，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况且这可是他自己掉进水里的。死了的话，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吧？

    项宁决定将这大胆的想法付诸实践，一狠心便往上游去。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心中未及一喜，脚腕却先是一沉，她重新被人拉了下去。

    项宁：老天杀我！！！

    少年面色苍白，一头乌发散开在水里，看上去藻荇一般柔软。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可一只手却死死抓住项宁细细的脚腕，认定这是救命稻草。

    项宁心中急恼，俯身去扳他的手，明明看着挺纤细的指节，却铁箍般圈住她的脚腕，怎么也掰不开。

    如果不救他，只怕自己也要一起交代在这里了。

    项宁咬牙切齿，只得游到他身边。刚准备绕去背后托住他，不料少年感觉到有人接近后，双手乱抓，突然像水草一样彻底缠了上来。

    项宁动弹不得，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项宁：#￥@&*！#￥@&*！

    【小霸王】：怎么突然黑屏了？

    【我待历史如初恋】：怎么突然黑屏了？

    【管理员008】：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对于历史而言不是很重要。

    【小霸王】：？？？

    管理员却装死再也不说话了。

    直播间外，被死死缠住的项宁认命地托起少年的脸，将唇送了上去，慢慢给他渡气。

    一边渡气一边还被迫帮他顺着后背。

    在这样的安抚下，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不再水草一般紧缠着自己，项宁也顺势轻轻将自己的身体抽离出来。

    感觉到口中的空气忽然消失，少年眉头轻蹙，有些不满地重新贴了上来，将“空气输送器”扣进怀里，几乎是本能地夺取她口中的氧气。

    项宁：#￥@&*！#￥@&*！#￥@&*！！！

    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登徒子！小小年纪就学会占人便宜了！

    少年唇瓣冰凉，在夺取氧气的过程中舌尖无意识地扫过项宁的牙齿，与她的舌尖轻轻相触。潮湿，温热，柔软，勾起一股陌生的酥麻感，隐隐有一丝草木香。

    项宁觉得脑子里有什么轰然炸开了。

    是被气的。

    去汝母之登徒子！

    历经千辛万苦将韩信拖上岸后，项宁见他已经失去意识，赶忙抓紧时间踢了他几脚。

    然后才帮他把呛进去的水排出来，并且趁机用力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

    小女子报仇，迟上半刻钟都嫌晚！必须要当场报！

    项宁才拍完巴掌，少年便咳了几声，墨黑的眼睫上犹带着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

    那小水珠儿轻轻颤了颤，其中一颗顺着他的眼睫，滑向微红的眼角，又没进乌沉鬓间。

    完了，醒得这么快？不会被他发现了吧？项宁立刻收回作乱的手，有些紧张发愁。

    少年悠悠醒转，便瞧见一个湿漉漉的小姑娘跪坐在自己旁边，眉头轻轻打着结，看上去对自己颇为关切。

    他渐渐回想起来，方才自己似乎落尽水里，然后……就不大清了。

    “是你救了我？”

    他强撑着坐起来，黑沉沉的眸子定定瞧着项宁。

    小姑娘面色苍白孱弱，为了救他，浑身都湿透了，发梢的水滴滴答答，其中有几滴砸到他手背上。

    明明那水滴冰冰凉凉，他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飞快将手一缩。

    少年偏过脑袋，耳根子都红透了，声音却仍旧平稳：“多谢姑娘相救。”

    许是因为在水里过了一道，他的眸光此刻清清亮亮，身上那股子阴冷的气质仿佛也被水洗去了大半，看上去正常顺眼多了。

    只是顺眼归顺眼，由于方才水里那遭，项宁心情不好，暂时并不想理他。她转而把头发散开，低头专心地拧起了衣裙上的水。

    拧完水，她习惯性地摸上腰间，然后气息猛然一沉。

    腰间专门用来装零食的小锦袋也湿透了。

    她扯开绳子，看着里面已经糊成一团的东西，有些不开心地皱皱眉，带着气随手便扔到地上。

    少年始终悄然观察着。他看得出少女很在意锦袋里的东西，可是为了救他，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能要了。

    见她这般动作，他心中有愧，瞥了那锦袋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低下头道：“蔽舍离此不远，姑娘若不嫌弃，请赴在下家中饮杯热水。”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快，少年有些疑心她生气了，可听她声音分明又没有半分怒意。下一秒，他便彻底打消了疑虑。

    “噗嗤，逗你的。趁着这边没什么人，正好去你家换身衣服。”说着，她已然往前走出好几步，边走边回头对他眨眨眼睛，“你又站那发什么呆，快带路呀。”

    少年鸦睫轻颤，下意识将手中的物什往背后一藏，扬声道。

    “就来。”

    ************

    “这是我的衣裳，若是不嫌弃，姑且将就一下。”翻箱倒柜，也只有这件勉强看起来不是那么旧，少年有些窘迫地解释，“我洗干净了的。”

    项宁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这衣料自是比不得她身上的。衣衫摸上去粗糙极了，但确实很干净，带着一股子清新的草木香。

    韩信偷偷打量少女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嫌恶与轻视，心里的窘迫感下去大半，又多生了一丝丝感激：“那、那我先出去，你换衣服。”

    毕竟屋子太小，没有多余的房间。

    韩信背对着屋子，怕小姑娘拘谨，故意让远了些。

    “吱呀——”

    木门自里推开，换好了衣服的少女立在门边，衣袍对于她来说有些大，袖子长长地拖着，领口处松松垮垮，露出一大截细白的脖颈。脖颈之下，锁骨玲珑。

    少年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就有些耳根发烫。

    他偏过头，眼睛专心地盯住树下一只正在打转的蚂蚁，像是能看出朵花来。

    项宁搞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可害羞。她自小在男孩儿堆里长大，没那么多姑娘家的扭扭捏捏，落落大方道：“我好了，你也去换吧，虽是夏日，着凉了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