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二)

    铜炉里火光晃动不休,耳边是絮絮的人声。

    酒足饭饱后,项宁身体里阵阵热意上涌,眼泪汪汪地打了个哈欠。

    她扶了扶额头,撑起身,穿过人群往外行去。

    月亮被云层遮盖。黑夜里,重重树影如鬼魅般偶尔摇曳几下,发出簌簌响动。

    夜里的温度很低,一点点散去了她脸上的热意。只不过,走了好一段路,身后那道沙沙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

    项宁在草坡前停住脚步,转身回望。

    不想装了,她准备和对方摊牌了。

    果然,一个黑影站在十米远的地方。

    “少姬。”

    没曾想,黑影竟出声了。

    有点耳熟。

    项宁动作一顿,把右手慢慢藏在背后。

    那个黑影动了动,好像是在从怀里取什么东西。下一刻,他手里的火折子“啪”地一亮,一簇火光照清了他的脸。

    “少姬别怕,是我。”被她发现,少年似乎有些窘迫,目光闪烁,耳根子都红透了。

    “嗯?”项宁眯了眯眼睛,歪起脑袋瞧他。

    认出他人后,项宁右手微微一动,袖箭悄无声息缩回去。她扯出一抹有些懒洋洋的笑意:“是你呀。”

    少女的杏眸像在露水里浸过一道,清清凉凉的,淋在他心口。

    韩信微微错开视线,轻声道:“我方才见你没带莲蓬,一个人就出来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有个人跟在你身后。”

    “里面太闷了,出来透个气。”因为饮了酒,少女的眼尾染上两抹薄红,像上了胭脂。她却浑然未觉,仍是眉眼弯弯向他道谢,“多谢你一路护送。”

    许是少年手中的火光晃得她眼睛发酸,项宁揉了揉眼睛,韩信注意到她眼底微红。

    “把火折子灭了吧。起风了,月亮要出来了。”

    仿佛与她的话对应,韩信手里的火光忽然跳跃两下。

    [系统消息]:下面为您播放晚间天气预报。未来一个时辰,月亮晴,有夜风,注意防寒保暖。卸下一天的直播,烦恼再见,好梦上线。

    这个所谓的“天气预报”是新上线的功能,据说只有直播间人气达到一定程度的主播才能享有。

    这个功能项宁倒也不讨厌,只是它全无用处。

    唔,譬如鱼拥有了千里马,又譬如谋士群体中的白麟。

    至于直播,她的人气旺不旺不知道,反正干这活本身挺气人的。

    好在韩信不那么气人,他依言灭了火光。

    风起,云破月来。周遭的重重树影褪去了迷离可怖的样子,变得清晰又熟悉。

    韩信的目光落在少女脸上,又很快垂落眼眸,眼睛盯住地上的枯草。

    “大王把我留在身边了。”

    那日她走后,大王传唤他,命他任执戟郎一职。他心里清楚,职务虽算不得有多高,但却称得上是大王的身边人。

    “是因为……你吗?”

    他垂首问道。

    月光清冷而浩荡,银辉洒在地面上,本已枯黄的草尖仿佛落上一层细腻的薄霜。这层银白色在草尖无声流动,让奄奄一息的枯草看起来仿佛是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眼睫在眼睑覆下一层阴影,月光下根根分明,“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将来,一定会很厉害、很厉害的。”

    少女的声音柔和又坚定。

    “淮阴城的那些人,眼皮子太浅。你是游龙,合该翱翔天际,不要像他们一样,被困在浅浅的滩涂里。”

    韩信豁然抬头。

    不要像他们一样,被困在浅浅的滩涂里。

    所有人都说他是废物,包括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轻视他,厌恶他,远离他,侮辱他,驱逐他。

    可她却说,他是游龙。

    韩信背脊发麻,一时怔住了。

    少女站在纯白的月光里,像是从遥远月亮里走来的仙女,肌肤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底盈着浅淡的笑意。

    只是这一点点笑意,不知为何,就被他咂摸出糖丝一般勾连不断的甜。

    她确实,和淮阴城里的那些人不一样。

    不,她本身就和所有人都不同。

    淮阴初见,明媚的贵族少女仿佛从天而降,像一束光投射进他沉寂又贫瘠的人生。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其实从未想过与她再遇。

    可他偏偏,偏偏再次遇上了她。

    少女披着不合身的大氅,像一只懵懂的小兔子,踉跄跌进他怀里。

    多巧,那么多路人马招兵,他仗剑投的恰好是项氏。多巧,军中传闻里那位明珠一般的少姬竟然恰好就是她。

    关中再遇,他仿佛听到宿命的齿轮缓缓转动。

    而此刻,她含笑注视着自己,清瞳里映照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模模糊糊地,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毫无依据的预见——她只是站在那里,他的心脏就会一次又一次为她鼓动不已。

    远处传来马蹄声,隐约听到好像是在找人。

    少女循声望了眼远处,忽然转头看着他道:“要不,你先回去?若是……”

    明明两人什么都没发生,可韩信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做坏事的人才会有的心虚。

    他飞快打断道:“不敢有损少姬清誉,今日是我思虑不周。”

    项宁:“?”

    她来不及说什么,下一刻,少年逃也似的跑了。

    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项宁慢慢收起了笑。

    她并未理会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而是背过身,朝草坡的方向走去。

    ***

    被人找到时,项宁正坐在坡顶上看星星。

    “阿宁,你今日饮了三壶酒。”

    脚步声停在三步开外,来人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项宁听到了。可她并不回头,仍旧仰首望着天幕中零散的星。

    她沉默着,于是来人便耐心地安静等候。

    “无碍的。”半晌后,项宁搓了搓眼睛,终于开口了。她转过身,眼睛还有些红红的,脸上带点淡淡的茫然,“龙且哥哥。”

    “嗯。我在听。”青年上前移了两步,立在风口,给她挡住大半冷风。

    她招了招手,青年很顺从地走到她面前,弯下腰。

    “你说,看到如今的我,”项宁指着天上的星星,“娘亲他们知道了,会高兴一些吗?”

    “我们的阿宁长大了,能挽弓,会写字,很厉害。他们知道了,一定很开心。”龙且脱下外袍,蹲在她面前,递给她,“不过,阿宁开心吗?”

    项宁动作迟钝地接过外袍。她没有将外袍披在身上,而是下意识抱在怀里。就这样红着眼睛,眼巴巴地看他:“可是,我在努力,让很多人喜欢我。”

    “没有秦国了。以后,不会再有人烧掉我们的家了。”

    “我大抵……是开心的。”

    “龙且哥哥,我……”她话未说完,却向前一栽。

    倒入一个雪松味的怀抱。

    那个怀抱温暖、宽厚,气息十分熟悉,她确认之后,安心地睡了过去。

    龙且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不禁哑然失笑。

    睡梦中的少女似是感觉到有些冷,小手揪住他前襟,往他怀里又缩了缩。

    他一手抱住项宁,一手从她手里扯出先前递给她的外袍,拢在她身上。

    她的脑袋搁在他肩膀,脸颊贴向他脖颈,温温软软的。然后小猫儿似的,一边身子往他怀里拱,一边用脸往他脖颈上蹭。

    “娘亲……娘亲……好想你……”

    一抹柔软轻轻擦过他颈侧,残留下微微的濡湿感。

    青年身体僵硬无比,瞳孔在瞬间缩成针尖,与此同时呼吸错乱一瞬,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温热的吐息就喷洒在脖颈,不用低头也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果香。

    不远处的草丛间,传来几声清悦的虫鸣。

    便是万物凋零的寒冬,也总有顽强存活的生灵。

    伴随着沉沉夜色,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处,传来完全不受控制、比虫鸣欢悦百倍的鼓点声。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闭了闭眼,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只是腾出一只手。

    克制地将她脸上乱糟糟的发丝理到耳边。

    他缓声道。

    “阿宁。”

    “其实你不用特意讨人喜欢,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漠上秋风、苍茫雪原、悬崖飞瀑、烟雨杏花、清风朗月、海角惊涛。等天下安平,总有一天,你可以骑上你的小白马,好好去看一看。”

    ***

    项宁做了个很遥远的旧梦。

    梦里,好像有温柔的风拂过脸颊。

    远处,飘来女子曼妙的歌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1]

    柔风卷起一片白色的花瓣,穿过高台水榭,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离歌声越来越近,最终安静地停在种满幽兰的庭院一角。

    阳光在朱漆案头投落下窗棱格纹的影子。窗边的女子身着华裳,侧身而坐,朱唇轻轻开合。她头上只简单插了一支白玉簪,可却仍然遮掩不住她的美丽。

    两个孩子围着她,小小的女娃趴在她膝头,大一点的男孩儿板着脸坐在她身侧,都听得很安静。

    等女子唱完了,女娃娃率先拍起手来:“娘亲唱得真好听!”

    她的直白称赞引得女子笑了起来。

    “可还记得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两个娃娃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逃避。男孩儿脸上的表情绷得更紧了,却还是当先硬邦邦答道:“在说橘子树……好。”

    “嗯,哪里好?”

    “它……壮实。”

    “……”

    女子并不生气,耐心地将目光投向女娃娃。

    女娃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极了。见还是躲不过,于是她咬着手指,有些费劲地想了想,乖乖道:“屈子的意思是,他像橘树一样,生于楚国,不能迁徙到其他地方。”

    女子眸中微露赞许。她把女娃娃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对着二人,将昨日讲过的内容又慢慢讲起来。

    见二人今日兴致不高,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

    女娃娃鼓着小脸:“娘亲,我们想阿爹和阿爷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男孩满脸通红,急急摆手:“是妹妹自己想,我才没有想他们!”

    女子微微愣怔,露出安抚的笑意,答道:“再等一等。等天下安平,他们便回来了。”

    她一手将雪团子似的女娃娃抱在腿上,又拉住旁边男孩儿的手。

    “吾儿将来想做些什么?”

    两个孩子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娘亲娘亲,我听那个游侠说,九州尽头有海,海外有仙山。阿宁想跟他一样,骑着白马,游历四方!”

    女子露出浅笑。

    “我自然要像祖父和爹爹一样,顶天立地,守我大楚疆土,做有用之人。”

    女子仍是笑着,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摇了摇头。

    “唯愿吾儿无灾无难,自在安宁。”

    自由自在,如生双翼,是为羽。

    长乐安宁,无忧无惧,是为宁。

    她摸摸男孩儿的脑袋,又低头亲亲怀里的小团子。

    青丝垂落,又软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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