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他

    长长的眼睫茫然的抖动了几下,蝶翅般扫过他薄薄的唇角。

    刹那间,被触碰到的唇如同被烈火燎烤。

    杨敏之偏头回避,心尖狂跳不止。

    张姝也扭过脸去,垂头瑟瑟发抖,不知从哪来了勇气,柔声争辩道:

    “那时,你们几人在国子监门口说话,你说要去保定府看姐姐姐夫。你晓得的,河间就在保定府下头,我以为你也是保定府的人,算半个同乡。后来,你们走到牌坊底下,你把自己的马让给一个年长的同窗。我,我想……我想,你一定是个心善之人。”

    “所以,你一把揪住我的衣裳,叫我这个心善的人送你回帽儿胡同。”

    兜帽低垂下,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帽儿胡同不是她在河间的家,是姑姑宫里的太监在宫外买的宅子,那年她与父母进京后暂时住在那里。

    看她瑟缩在披风兜帽里,乖巧如鹌鹑的模样,杨敏之的嘴角扬起。

    元宵节那日是休沐,他送走一个犯腿疾的同窗,让他骑自己的马回家去。转身打算去附近的邮驿租一头毛驴,好连夜赶去保定府二姐家。

    忽得被一双小手牢牢抓住衣袍下摆。垂头望去,一张楚楚可怜的兔子面具下,是她红红的一双眼。

    当时只道是平常。

    “那后来……”

    他还没说完,被她打断:

    “后面的事你不都晓得了么!”

    她向来跟谁说话都是温言软语的,这时难得高声了一回,鼻腔带着闷闷的哭腔,羞恼之极。

    却教他听出娇嗔的调调来。又软又娇。

    盯着她头顶的兜帽看入了神,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把兜帽一把从她头上撸下来。

    她惊的身子一抖,诧异回头,活脱脱一只被惊到的小兔子。

    见他气定神闲的,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眸色深暗,薄唇浮现一缕生动的笑意。

    却又似笑非笑,俊美如玉的面容无端流露出一股风流跌宕的意味。

    张姝原本半是慌张,半被他话赶话的迫着,一股脑说完这些,本就极难为情。

    这时扭头一看,他倒是洒脱闲逸,越发显得自己局促可笑起来!

    无法言说的委屈油然而生,让她更加羞耻,自惭,不忿。

    转过身,泪水再也止不住,无声的漫过眼眶。

    她的身影仿佛凝滞了一般,在前方翻滚的海浪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觉察出不对劲,扶着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任凭他动手掰她肩膀,也不挣扎。

    柔顺的美丽脸庞上,满是泪水。原本秋水般静美的眼眸中,眼泪如湖水决堤,汹涌不绝,却又无声无息。

    杨敏之慌神:“好好的说着话,怎得就哭了?”

    还哭得这样凶。

    他伸手去摸她脸上的泪痕,如昨夜在官船上那般。

    她避开脸,啪地打掉他的手,越发羞愤,含泪瞪他:“你……是在好好说话么?”

    杨敏之语塞,手足无措。怎么就不是在好好说话了?她当他是好人,愿意相信他,依赖他,他心里受用的很。

    眼前海浪翻滚依旧。杨敏之福至心灵,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马,走到临海边,从袖兜中掏出帕子浸湿了,递到她跟前,低声哄道:“擦擦吧,眼睛都肿了。”

    张姝接过帕子,默默的敷到眼睛上。

    他松了口气。

    待她敷了一会儿,从她手中接过帕子,有些温热,赶忙到海边又浸湿一回。

    如是来回敷了四五回。

    最后又洗了一次帕子。还没等他从海边返回,只听一声温柔的驾驭声,回头瞅去,张姝拿起他放在马背上的鞭子,一挥鞭,径直骑马走了!

    眼睁睁瞅着她往海港码头的方向打马而去。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恼他了。

    远远的,只见她骑马快跑了几步,停下来,俯身轻柔的摩挲马脖颈处的鬃毛,挨着马的耳朵碰了碰。

    然后放慢步伐,不紧不慢的骑着他的马往前走。

    杨敏之盯着马上的背影,薄唇再度翘起,清冷的眉眼间着染一抹柔色。

    行至半路,前方的她,忽而勒马停住,抿唇蹙眉回首,正好撞上他自顾含笑的眼眸。

    他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愣在沙滩上。于是也学她,紧抿着唇,只静静的盯着她看。

    隔着遥远的海滩,四目相对。

    海浪连绵不绝,席卷而来,如雷鼓阵阵,敲打在心间,与砰砰的心跳声相附和,令人心荡神驰。

    张姝终是敌不过他牢牢钉在她脸上的目光,蹙眉瞪了他一眼,转回身,脸颊飞红,紧抿的唇角也微微翘起来。

    码头那边传来动静。秦韬和江六郎一行人返回。

    她收敛神思,迎着他们回转的方向,一振缰绳继续前行。

    杨敏之垂头一笑,不疾不徐的,循着马蹄在沙滩上戳下的一个个小坑,一步一个脚印走回来。

    秦韬向他迎上去,二人走到波涛拍打的礁石间。杨敏之负手而立,又恢复了清冷沉稳的神色,听秦韬说话,若有所思。

    “那边景致如何?可有什么好看的?”耳边传来程毓秀好奇的询问,张姝忙转过头来,收回看向杨敏之和秦韬的目光。

    她有些心虚,刚才哪注意到那边是何景致,含糊道,左右不过是海和沙滩,有几条船罢了。

    程毓秀递给她一顶帷帽。日头已高,她骑马过来时,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娇艳若雪,眼角发红,我见尤怜。

    程毓秀问她有没有看到大如高楼的海船,她说没有。

    程毓秀有些遗憾。此番北上,于她是抱着游历的目的来的。听说津口海港还存有当年高皇帝令人出海探宝时建造的大福船。刚才去江家的海船上看诊,路上跟人打听,方知当年的大福船早已闲置在津口船坞,如今已成一堆残骸矣。

    “张娘子若想看船,去看看江家的海船也不差的。”江六郎围着她俩,跟张姝笑语晏晏。

    程毓秀不搭理他,揽住张姝的手臂拖着她往马车走,边走边笑说:“江家的船,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看就看的。说不准以后看的时日还长着呢!”

    江六郎被两个女娘晾在旁边,呆呆的,怅然若失。

    程毓秀摇头,心想六郎也太心急了些。

    刚才她随秦韬去江家海船给一昏迷的病人诊治。半路上,江六郎私下吞吞吐吐跟她说,他对张娘子一见倾心,甚为仰慕。

    小郎君春心初萌,不过一笑置之。

    当然,她对张娘子也很投眼缘就是。也说不准六郎的姻缘就应在这里了。

    不过不晓得张娘子对六郎是否有意,若唐突了,反倒不美。

    礁石那边,杨敏之听秦韬说,程一娘已给卢梦麟施针诊治,虽然他还没醒转过来,身体已无大碍,应该在行至泉州的路上就会痊愈。江六郎留了可靠之人在船上,确保南下路上高枕无忧。

    杨敏之颔首。

    海港码头的事已了,准备返回。

    转身回头,只见张姝和程一娘已回到马车旁。江六郎立在原处,痴迷的看着张姝的身影,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杨敏之略皱了下眉头,恢复常色,朝江六郎走去,朝他拱手道谢。

    江六郎忙抬手回礼,觑他脸色,面若春山,如风拂面,想必对他们办事的才干极为满意。恭敬问他,金风号可否离开津口码头继续南下杭州。

    杨敏之却说,金风号是歹徒行凶场所,一切当按律法行事,必须等刑部判定之后才可销案。在此之间,金风号不用再回通州码头,但是也不可离开津口。

    江六郎大失所望。

    秦韬有些发急。一早他也以为这一节可以揭过去。没想到杨敏之不依不饶,心中不由忿然。

    杨敏之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对江六郎道:“江郎君不必忧心。那两个歹徒闯入贵号,意图行凶,说起来贵宝号也是苦主。莫不如不要坐等刑部过来盘查,直接状告行凶之人,协助刑部办案,或许刑部会从轻发落,将贵号早日销案。”

    江六郎被他提醒,面露喜色。即刻就要去办。

    杨敏之叫住他:“金风号无辜蒙受无妄之灾,这几日的损失恐怕是补不回来的。我另有一想法,可弥补一二。”

    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贵商号可愿意承接宣府卫所的边粮供应等一应庶务?”

    边军以粮为饷。自去年年底狙击北漠大获全胜以来,宣府卫所的军粮便时断时续。他暗忖,若这两个歹徒真是从宣府逃逸出来的卫卒,宣府卫所的军粮供应只怕已出大问题。再拖下去,北境恐生变故。

    江六郎先是不敢置信,待反应过来,大喜过望。

    边粮利薄,隐于边粮之后的盐引矿引和边贸,才是令人垂涎的大头所在。且江南富庶,粮食在江南价贱,到了边地就是贵物。以江家在江南商贾中的势力,整合调运南方的粮食到北地,绝非难事。

    秦韬心下也大为震动。

    杨敏之这个提议,看似轻描淡写,只怕在金风号上与江管事和老范商议用江家海船送卢梦麟时,就已想到。

    却半点也不跟他们透露,依然以金风号窝藏朝廷罪官为名,干净利落的在他们脖子上打了个结,或紧或缓,皆随他意。待他达成一点目的,便放松一点口子,牵引他人按照他的想法踉跄而行。

    无论你是为名,为利,还是如他一般有不得已的缘由,只要有所图,就会被他驱使,为他所用。

    其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地步。

    秦韬面无表情,垂目掩盖住内心的不安。

    卢梦麟顺利出海,他所受卢温的恩惠已报。眼下,只欠了张侯爷的。

    印信还在杨敏之手中。还有金风号私下给侯爷的一千两银票……这回可是把侯爷给坑惨了。

    若拿不回印信,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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