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摊

    嘉和十七年,广陵县。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秋色染红漫山遍野,落叶带着缕缕遗憾滑落树梢。

    报晓钟声遥遥荡漾,街上里坊遍开,两旁屋宇鳞次栉比,车马骈阗,人流如织,小贩叫卖声此起彼落。

    “新出炉的重阳糕,瞧一瞧,看一看嘞!”吆喝的是个身穿布褐,头戴葛巾的妇人。

    九月初九,正是重阳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相思。在这个节日里,人们往往会念起远方的亲人。

    江韵锦瞧着,路过的行人每至重阳糕铺子前都会止步买上一块,而她所卖的泾河大糕在此节日里便显得逊色些。

    她思及方才想到的诗词,又瞥了眼面前摆着的红豆馅糕点,随即清了清嗓子喊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哥哥姊姊们快来看,这可不是普通的泾河红豆糕,这是王摩诘诗里的红豆糕!”

    当朝重文轻武,周遭行人皆是饱学之士,怎会不明其中意,纷纷前来掏出腰包要尝一尝这诗里的红豆。

    “小锦,你未曾登学,怎会这些文邹邹的东西?”对面的妇人眼神中透露一抹疑惑。

    “祖母教我的!”江韵锦说这话时笑意盈盈,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少女身姿窈窕,瑰姿艳逸,未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秋瞳剪水泛着莲花般的明净之色,透着年少懵懂的纯粹天真。

    她身前摆着广陵县的特产泾河大糕,今年红豆种的好,她便在糕点里加了味红豆,没成想竟是对上王摩诘那首相思。

    广陵读书人多,几乎无人不知她话中意,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听得懂诗句的人竟都来买她的糕点。

    “王摩诘的诗词在下最是崇拜,姑娘这般言语,那在下定是要尝上一尝!”

    “此物最相思!小姑娘,为在下包一块糕点。”

    一时之间,红豆馅的泾河大糕卖出了大半,江韵锦暗喜,她今日算是沾了王摩诘的光。

    本打算将清晨做得泾河大糕卖完便回家,不想身旁摊贩竟是争先恐后收起了摊,且江韵锦清清楚楚看见他们摊上还有好些东西未卖完。

    她眉间微蹙,转头问向身侧的小贩,“大哥,现下还未及午时,怎的这么早便收摊了?”

    那小贩有些诧异,“你竟不知?近日新上任了位知县,官爷说为了给新知县呈现美好的一面,要我们这些小摊小贩巳时一到便收摊,若晚了可就要掀摊!”

    “又换了一位?我们这小地方当真是人杰地灵,这知县换了一任又一任啊!”

    只见那小贩哀叹着摇头,脸上神色尽是不满,“听闻这新来的知县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提笼架鸟花天酒地,整日不务正业无所事事,想来过不了多久又会被换掉。”

    江韵锦点点头道了声谢便收起摊来,她未曾听闻巳时收摊的消息,便做了同往日一样的量,现下还有小半未卖完,若扔了当真是可惜。

    她将摊子收拾完看着眼前的糕点,倏地灵光一现将余下糕点置于花篮中,随后行至路边,小声对着行人问要不要泾河大糕。

    吆喝不得卖的不算多,但也三三两两卖了些。

    江韵锦目光所及一介雅士,气度非凡一瞧便晓得是读书人,她走上前柔声细语道:“公子,此乃王摩诘诗里的相思子,今日重阳节,不妨买上一块寄相思?”

    这番言辞她今日说给士人听百试百灵,只要识得王摩诘几乎都会买上一块。

    可眼前这人却在她意料之外。

    只见男人一身儒雅风流,气宇轩昂,伸出一只手便夺下江韵锦的花篮,嘴里吐出的话与他的形象全然不符,“滚,此处不允行商。”

    江韵锦忿然作色,她上手去抢花篮可力量相去悬殊,花篮在男人手上未动分毫,“你管得着吗你!将篮子还我!”

    那人听后不作反应,迳自掏出腰间令牌示于江韵锦面前。

    江韵锦看后怔在原地,这男人未着官服,只便衣出行,让她识不出是个当官的。

    眼前的腰牌为巡检使所配,她被发现偷偷行商别说是没收货物,纵使是赀罚都是该的。

    她气焰顿时烟消云散,软了性子与方才判若两人,“请恕小女子有眼不识,竟识不出阁下是巡检使大人,只这糕点是小女子好不容易做的,若大人扔了,岂不是略有可惜?”

    “本官自有安排。”巡检使似不愿再与她相谈,扔下这句话转身欲走。

    江韵锦自是不会拱手相让,她上前一步将之拦下。今岁她正值碧玉年华,虽在外头日晒雨淋了些时日,可她依旧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此刻,她那略带薄茧的柔荑纤手轻掩朱唇,一双如水眸子泫然欲泣,犹似蒙上江南水乡的烟雨,蕴含着惆怅与怆然,让人瞧上一眼便心泛涟漪。

    “官爷,小女子家中贫瘠,唯有古稀之年的祖母相陪,且祖母旧疾缠身,小女子实在没法只得以出此下策,还望官爷高抬贵手,留些糕点供小女子果腹吧。”

    江韵锦装起可怜来任谁见之都于心不忍,而这巡检使亦如她所想般,将盛有糕点的花篮递给了她。

    “多谢官爷。”江韵锦伸手去拿,不想那巡检使竟直接松开手任那花篮坠落,糕点撒了一地。

    她羽睫轻颤,神情一滞,地上的糕点是她天没亮便起来做的,白色糕点上的灰垢格外刺眼,以至她心中怒意高涨。

    那巡检使扯出一抹佞笑,嘴里吐着腌臜话,“下贱玩意,你这种货色本官见多了,竟还敢欺骗本官,呸!”

    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江韵锦蹲下身,眸中戾色乍现,她忍着怒意捡起花篮,篮子里大半糕点染上污泥,她将干净的糕点包好置于袖袋中。

    眼前人离开了,她起身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一双明眸似是要将其剖心剜骨。

    那巡检使还未走几步便被一介衣衫褴褛的叫花子缠上,江韵锦依稀听得那巡检使说得话,“脏死了,滚!死叫花子!”

    谁知,他越这么说,那乞丐便缠得越紧,“大人行行好吧,求您施舍一枚铜板。”

    “给老子放手!你还不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那巡检使便抡起拳头作势要朝乞丐袭去。

    乞丐背对着江韵锦,以致于她未曾看见那乞丐眸底稍纵即逝一抹如坠深渊般的杀气。

    而看见这神情的巡检使显然被吓了一跳,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一阶低贱乞丐吓到时,便恼羞成怒地挥出拳头。

    江韵锦见状,使出浑身解数大喊一句,“巡检使打人了!殴打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巡检使听及此话,手上动作顿在半空,拳头离那乞丐近在咫尺,却也因此引起旁人的注意。

    瞬息之间,周遭行人通通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将这一切归咎于江韵锦,横眉瞪眼一字一顿道:“贱女人!”

    江韵锦见他一副又要动手的样子,忙不迭拉起乞丐拨开人群逃离闹市。

    秋风呼啸而过,带着些凛冽,刮得江韵锦耳廓浮上一抹殷红。

    周遭纷杂声渐褪,待跑到人烟稀少处,江韵锦才放慢步子,她松开拉乞丐的手,缓缓喘着气。

    “多谢姑娘相救。”乞丐的声音很好听,低哑清冽带着些温柔,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句。

    江韵锦抬首,刚想说什么,待看到眼前人时竟是愣了片刻。

    乞丐脸上糊着污泥,却掩不住那副清隽面容,两道浓眉飞入鬓,狭长疏朗的眉眼盈着烁烁星光,鼻梁高挺,下颌骨棱角分明。

    他身姿颀长,脊背笔挺,笑意吟吟的模样爽朗清举,竟让人忘却他的身份。

    江韵锦轻轻摇头,她笑靥如花,面容温婉,说出的话却不如她面上那般和善,“并非是为救你,我只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

    乞丐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是全然未料到江韵锦会这般回答,“姑娘为何看不惯为官之人?”

    “当官的人都很虚伪!便说适才那位,看起来道貌岸然,竟是做出挥手打人此等暴行!”

    乞丐听后微微颔首,复又摇摇头,“这世上还是有好官的。”

    江韵锦哂笑一声,“你也是当官的吧。”

    乞丐心下一惊,面上却是雷打不动,毫无波澜,“姑娘何出此言?”

    “虽然你全身上下都脏污不堪,但指甲却修剪得干干净净,且甲缝未有污垢。若你真是个要饭的,甲缝即便洗得再干净也仍会有残留。”

    乞丐哀叹了声,“竟是被姑娘你发现了。”

    未及江韵锦沾沾自喜,他继续开口,“只是在下并非为官之人。在下本是官宦子弟,无奈家道中落,父母病逝,唯在下一人于世,竟是半点立身之本都无,只得以上街行乞,让姑娘见笑了。”

    江韵锦敛起周身敌意摆正姿态,这乞丐的身世竟与她有些相似,不禁泛起同情心。

    她将袖袋中的糕点拿出递给乞丐,“这是最后几份糕点,都予你了,日后你若是饿了,可在城中东街寻我。”

    那乞丐未接,“此糕点不是你拿来果腹的吗?”

    江韵锦没想到胡诌的两句竟被听了去,两腮不禁泛起红晕,“当时情急随口编的,这是我未卖完的糕点,只是不想拱手予那当官的罢了。”

    乞丐微皱眉头,一双凤眸幽深如寒潭,“现下未及午时,你这糕点应当还能再卖才是?”

    江韵锦眸间掠过一丝愠怒,“还不是因为那些狗官!”

    乞丐有些不知所以,“适才那人?”

    “不是,”江韵锦眸间怒意更盛,“是那新上任的知县!”

    听及此话,那乞丐眼皮一跳,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鼻子。

    江韵锦未注意到乞丐的神色,只自顾自说着:“我们这地方不大,知县倒是换了好几个,且每一任都是废物!便说而今新上任这位,提笼架鸟不务正业,妥妥一介纨绔,想必很快便会被那些老家伙架空,真是一群狗官!”

    说完这席话,她才注意到乞丐的神色,“你怎么了?”

    乞丐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只摆摆手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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