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培在成清惠的掩护下离开了成逸派，对外就说是他自己逃掉了。

    成源下葬的那天，云培站在可以望见送葬队伍的山头上，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心中五味杂陈，他在成逸派整整十七年的光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离开后，他的事情传遍了江湖的各门各派，那些人以往的客气一夜之间全变成了白眼。说什么总有容身处？其实他只有自己的一小隅天地罢了。

    云培开始走遍大江南北，做个逍遥自在的剑客。

    有钱时，他就大吃大喝一顿；没钱时，他就去卖艺表演，赚了钱再大吃大喝一顿。生活稀松平常，就仿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

    直到他偶然间听到说书先生口中的自己——

    “说起那云培啊，简直是这个世上最大逆不道之人，且不说大婚前夕酒后乱性辜负人家新娘，关键还亲手杀了养育了自己十七年的师父。弑师那日，成逸派满门弟子都看见了前掌门人倒在血泊中，胸口中了两剑，而云培杀红了眼，满手血腥，像个魔头一般……”

    台下的人随着说书先生激烈的言辞一起骂骂咧咧，云培就站在他们旁边，那骂人的口水差点没吐他脸上。

    他也是这才知道，他原来这么十恶不赦。

    既如此，他又有什么怕的呢？

    他确实应该杀了李玹，如果没有他，自己绝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云培摒弃了成逸剑法，开始自创剑法。

    他都不是成逸派的人了，若再用下去，又被人知道身份，不知会惹来多少鄙夷。

    成逸派剑法主张刚柔并济，云培在此基础上做了极大改进，他以柔和快为主，再结合自身能够敏锐洞察的优势，新的剑法每一招打出都能有前、后、左、右，四个视野，能立马察觉到对手动机，十分利于速战速决。

    他将此剑法命名为轻云剑法。

    轻云，伺风而动，柔而有力。

    一日，云培在林中练剑，有位老者在供路人临时歇脚的亭子里看了他很久。

    老者在他练完剑的时候对他说：“我这有一把绝世好剑，与你的剑法正相配，定能发挥无穷威力。”

    云培面无表情，“要钱吗？”

    老者一怔，随即笑道：“不要钱，只赠有缘人。”

    他给他的那把剑锻造工艺乃世上无双，那剑刃薄而利，一拔出寒光逼人，周遭的景物瞬间黯然失色。剑鞘为玄铁，剑柄为白玉，里外皆崭新无比，它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相遇他，云培隐隐看出些宿命感来。

    “这把剑叫什么？”云培问。

    “你觉得‘轻云’这个名字如何？”

    云培抚摸剑身的手一顿，略为惊讶地看向老者，更坚信那份宿命了，“‘轻云’……甚好！我所练的剑法也叫‘轻云’。”

    老者笑而不语，仿佛在说：你和它是最相衬的。

    后来有人认出云培这把剑，他才知道，那位老者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师，轻云剑是他铸剑生涯铸的最后一把。无数人为其一掷千金，他却说，他要历遍山河湖海寻找与剑相配的有缘人。

    然后，在偶然休憩时，他看到了云培。

    林间，云培练剑时，那清风朗月的模样，仿佛为剑赋予了灵魂。

    有了轻云剑后，云培的剑法整个人突飞猛进，而这一练就是六年，六年中他对李玹的恨意逐日滋长，却也是唯一能够支撑他的念头。

    等到他二十六岁终于有了足够的能力去与整个成逸派抗衡，他在春日的招新会上径直杀上了李玹掌门的座位。

    李玹脑子里尽是利益，在剑术方面是个半吊子，所以在众人还没来得及救他时，他就已经被云培一剑殒命。

    这刹那，云培恍然回到了六年前幽台失手杀掉成源那日，他终于为旧时恩怨做了个了结。再一抬眸，离掌门座下不远处有一女子正冷冷地看着他，是成清惠，她对李玹的死表现得毫无波澜，仿佛早料到了会有今日。

    她对他，从始至终只有利用。

    云培愣了一秒，台阶下面的弟子便开始蜂拥而上，想要将他赶尽杀绝。他从掌门的座位跳上房檐，借轻功之势飞速逃离。不知为何，六年的恨意在这一刻终结了，他却有些怅然。

    经此一事，若说六年前的云培身败名裂到人人唾骂，那么如今的云培就是不忠不义到死无全尸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成清惠为了平息成逸派弟子们的怒意，在江湖上颁发了对云培的追杀令，赏金一千两，但她知道谁都不可能抓到他。

    为了这一千两，无数能人勇士前仆后继追剿云培。

    云培日日不得安稳，连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睛，尽管如此，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轻云剑是世上最快的剑，剑不见血，杀人于出其不意。

    他成了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剑客，人送外号云刃，于是那一千两的赏金很多人知难而退。

    自己一个人待的时日长了，同时又不想轻云剑法以后随自己的离去消失于世间，云培就想收个徒弟。奈何人人都惧他、怕他，恨不得同他毫无交集，又怎会愿意来当这个冤种徒弟。

    不过无妨，这样也挺好，孑然一身，毫无牵绊。

    云培选择退出江湖这个纷纷扰扰的战场，里面的人心他亦不想再去捉摸。

    他又做回六年前那个刚被逐出师门的自己，带着一把轻云剑，逍遥自在地云游四方，不问世事，不管对错。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潇洒了十几年，云培四十岁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十几年，足够改变一个人，也足够忘却一个人。

    江湖上再没有人提及云培，这个不忠不义的人就像从没存在过一般，就连那快出幻影的轻云剑也成了谈笑间的“据说”。

    而就是在不会有人记起之时，人们才敢靠近他。

    京城的不少富家子弟欣赏他在剑术上的造诣，争着抢着来拜师。

    一开始云培认认真真地教，他们也认认真真地学，可富家子弟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一生交予在剑上，没多久便开始松懈。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看透了，就走了，不再抱有收徒这个念头。

    时间没有概念地又过了好些年，直到遇见沈明川。

    大树下，沈明川那些真挚的话打动了他，他收了他为徒。

    再后来，就有后来那些事了。

    -

    “不切实际的梦想是什么？”沈明川问。

    云培含笑，有种看透世间百态的了然，“被人记住。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没有一个人想记得我。”

    “我会记得，永永远远。”

    “谢谢。”

    “您的轻云剑和剑法我也会记住。”

    云培眉目温善地看向沈明川，不说话，可就是这样，却仿佛胜过千言万语。

    他会被人记住，他的轻云剑和剑法也会被人记住，永永远远。

    “这样也挺好。”云培释然道。

    被一个小孩儿记住。

    沈明川回以粲然的笑容，夜空中最明亮的星也未及它亮。

    山下天灯遍起，唯美得像场梦。

    云培得到了他想要的心安。

    沈明川又问：“可是师父，今年您是受什么刺激吗？往年您都平平静静的。”

    云培答：“在镇上看见了成清惠，镇上的风俗人情有趣，应该是来这边玩的，她领着成逸的弟子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不过意，凭什么她母亲的恨意，要牺牲我，我原本也应该有大好人生……”

    “有多好？”

    “当上掌门，风风光光一辈子。”

    “但我觉得师傅您颠沛流离的人生比那种一眼就望到头的生活精彩、传奇多了。”

    云培摇头，眼底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讽，“确实精彩，也够传奇，可都付出了代价。”上天总是公平的。

    那一夜，沈明川在云培的居处睡下，隔天才回去。

    -

    云培死的时候刚好六十岁，也是他做沈明川师父的第十三年。

    那日的云培按照往日的时间来洞穴这边练剑，可到了那儿，等待他的却是云培躺在榻上的尸身。

    近两三年，云培不止一次跟沈明川说，他想死了，他累了。

    二十岁被逐出师门；二十六岁杀掉李玹，成名江湖；十几年遭人忘却；十几年踽踽独行。活到这儿，也算圆满。

    “轻云剑和轻云剑法我都教给你了，就此一别两宽。”他曾对沈明川说。

    “我不走。”沈明川跟他犟。

    “随你，反正我不会再教你什么。”

    沈明川回想着他们最后一次对话，眼泪潸然落下。

    云培是自然死亡，没遭受什么痛苦，仔细一瞧脸上还洋溢着笑。

    可那笑刺得沈明川眼睛生疼——他没师父了。

    他想骂云培自私，骂他窝囊，活了四十年都还没为自己正名，但他听不见。

    “我不会永远记得你！你死了没人给你烧纸，你的轻云剑法也会失传！你会跟永远都没有存在过一样！不会有人记得你，没人愿意……”没人愿意。

    但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死寂。

    活了二十几年，沈明川第一次哭得这么不成样子。

    洞穴外，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悬崖上的树梢迎风微颤，绿草被雨水压弯了腰肢，鸟雀声声鸣叫，松鼠也从树上探出头来……

    这一刻，天地万物都在送别云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