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山腰处有一处冬暖夏凉的洞穴，那是沈明川幼时的秘密基地，他将它告诉给了云培，于是云培打整好行装，便在此长长久久地居住了下来。

    沈明川原本也邀请过云培来自己家里住，可云培拒绝了，他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拘束，也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

    每天，沈明川帮母亲干完农活，一空出时间，就会来跟云培学习。

    而云培则有时在，有时不在，他酷爱到镇上闲庭信步地乱逛，特别是些小酒馆，他听别人的故事下酒，如若喝得高兴，偶尔亦会讲讲自己的过往。

    后来，时日一长，沈明川就发现了云培的时间规律。

    天将破晓时，酒醉归来的云培会从黎明呼呼大睡到正午，然后起来粗略地吃个饭，玩会儿，看看风景，接着继续睡，睡到太阳落山，他就去镇上。

    岁岁年年，如此反复。

    沈明川会专门掐着云培午饭后的那段时间请他教自己武功。

    云培也很乐意这般，既自由又不耽误正经事。

    然而七月七这日，沈明川临时被母亲叫去割猪草，一直捱到黄昏才忙完手头事情。他掐着时间跑去山腰想跟云培道歉，可他发现洞穴里的床铺还是前日的模样，云培似乎彻夜未归。

    他跑到镇上去了他常去的那家酒馆，还是一无所获。

    担心焦虑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汹涌袭来，沈明川害怕云培一声不吭就走了，去浪迹天涯去追求他那所谓的逍遥快活。

    但事实是，沈明川前一脚刚踏出酒馆的门，后一脚云培就被店家的四个伙计架着四肢，毫不留情地给扔了出来。

    “喝酒可以，可别在我店里像疯子一样闹事，打搅我生意！都年过半百的人了，一点自持性都没有！”掌柜膀大腰圆，脸气得通红，一通喝斥完，便带着身后的几个人重新进到店里。

    云培四仰八叉趴在地上，浑身酒气，醉得像摊烂泥，嘴中还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明川先是懵了一下，待看清地上人面貌，双目瞬间被惊讶到瞳孔发大，他疾步跑过去扶起云培，“师父！”

    “你还好吗？”沈明川敛紧眉头问。

    云培不答，脑袋一会儿东偏一会儿西偏。

    “我先带你回去。”沈明川扶正云培身子，搭着他的肩，揽住他的腰欲往前走，但却忽然发现不对劲，“师父，你剑去哪儿了？”

    云培有一把剑，名曰轻云，成日佩在腰间，寸步不离，连睡觉都不曾卸下，但如今常佩剑的那地方竟空荡荡的。

    “剑、剑在……”云培终于说出几个字，依然含糊不清。

    “在哪儿？”沈明川着急得想扇他两巴掌。

    这时，掌柜又出来了。

    他站在台阶上扬手甩下一把剑甩到沈明川脚边。

    剑鞘为玄铁，剑柄为白玉，正是轻云。

    “拿着你的破剑有多远滚多远，以后我们这儿不接你的生意！”

    掌柜吼完转身要走，沈明川弯腰捡起轻云剑，心中不忿，怒意滔天，“我师父怎么你们了，叫你们如此待他？”

    掌柜难以置信地回身，“你管这个破落户叫师父？！我真是开了眼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这个师父从昨晚喝到现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个疯子一样，这不刚才他还跑到酒馆后院拿着他那把剑到处舞到处砍，给我客人都吓跑不少。要不是他喝得多，招式不稳，我们店里的几个伙计都招架不住他。瞧瞧，我这身衣服的袖子就是叫你那破师父拿剑给划烂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明川自知理亏，也难怪他方才在大堂没看见云培。

    沈明川代云培向掌柜致了歉，并道可以帮其缝补衣物，但却得到对方一声干脆的拒绝，“不用，你叫你师父好自为之吧。”

    -

    七月七，乞巧节。

    当山下一盏接一盏的天灯乘着风缓慢升上山腰时，夜已降临。

    沈明川将云培从镇上搀回了洞穴，又为他煮了醒酒汤。

    云培不喝，只是呆呆地坐在洞穴外的石台上，看着漫天景色。

    山麓下的爱侣们不停放飞天灯，灯面上各个都写有美好的祝愿。

    或携手一生或恩爱不减。

    天灯飞过山腰，升入云霄，沈明川觉得晃眼，便不看那些，就坐在云培身旁静静陪着他。

    说实话，今年他十四岁，云培做他师父也有四年了，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甚至连他的过往都知之甚少。

    他只知道，他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山风清凉，吹落满地惆怅。

    天灯里的火光摇曳着姿态映上云培灰白的须发，那些早已斑驳的往事仿佛就在其间流转。

    “师父，你在想什么？”沈明川不禁问。

    云培迎风酒醒，神色黯然，“想今天镇上到底有多热闹，那些人又有多开心，人开心的时候又会做什么？吃饭还是睡觉？划拳还是喝酒？又或者手牵手散步，肩并肩行走，幸福地相拥，安心地入眠？”

    “大差不差吧，今天乞巧节，一个适合男欢女爱的日子。”

    “我讨厌这个日子。”云培说。

    沈明川猜云培是因为情伤才如此颓废，可是前三年的七月七都没有任何异样，怎么今日就？

    云培从腰间抽出轻云剑，兀自看了起来，又问沈明川：“小川啊，你说你估摸着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呢？”

    沈明川颇为费解，不大明白他为何要问这问题，但还是依照自己观点回答道：“不知道。不过生命不在长短，在于意义。”

    “可在我看来，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不会，当下就是意义本身。”

    “这样无所事事？”

    “没有啊，当下之于我，是坐在这儿陪在您身旁，与您对话谈心，更多地了解您；之于您，或许是排解烦忧，或许是赏漫天美景，又或许是追忆过往，多种情绪皆可并存。只要活着，就是有意义的。”

    云培叹了口气，“我不太认同，有些人可以麻木地活着。”

    “那你此时此刻很想死去吗？不管身前身后事。”

    “……”云培垂眸看着手中的轻云剑，沉默地否认，“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如果能够实现，就算死了也无憾。”

    “愿闻其详。”

    -

    三十一年前，云培刚好弱冠，冠礼行完之后又是他的婚礼。

    他要娶的人是他的师妹，成清惠，成逸派掌门人成源的女儿。

    成逸派以成逸剑法闻名于江湖，云培是门派中资质最好的弟子。他是个孤儿，三岁流落街头时被心软的掌门捡了回去，从小就随其左右学习剑法，一招一式堪称模范，是下一届掌门人的最佳人选。而掌门待他亦如生父。

    七月七，乞巧节，是云培和成清惠成亲的日子。

    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两情相悦，但就是这段为众人所看好的爱情，却终止于七月七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

    那天，师弟李玹拿了很多酒说要与云培尽兴，云培自是答应了，可酒量甚佳的他这回没喝两杯就开始犯糊涂，等醒来时，他人已在床榻上，身旁却是个陌生女人。

    成清惠和李玹这时推门而入，上演捉奸现场。

    云培有口难辩，身旁被买通的女子一口咬定她与云培早有情意。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出半日便满门皆知，成源得知后大发雷霆，当即取消婚礼，并让他去后山幽台思过。

    期间，李玹主动向成源表明自己对成清惠的心意。

    成源在争得成清惠意见后，李玹成功上位，成了女婿，也成了成逸派掌门候选人。

    幽台封闭潮湿，石檐上常年滴水，每落下的一滴都是在折磨云培的意志。

    他在暗无天日的幽台跪了一月又一月，将七月七前夕的事情探个清楚明白是支撑他的唯一信念。

    成源已经不想管他了，因为他认为他伤了自己心爱女儿的心。

    云培跪到死，他或许都不会来看他一眼。

    到了正午，送饭的炊事房师傅给云培送来今日吃食，失去自由的他，吃着那些饭菜味同嚼蜡。

    未过多时，李玹穿着身黄蓝相间的衣服来到幽台。

    外面时间飞逝，里面的时间却度日如年，也很少得到外界消息，云培不知李玹已代替自己成了成清惠的夫婿，他对他的恨还停留在那日不怀好意的邀酒上。

    直至李玹大摇大摆地走到云培身旁，自上而下，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说：“云培，现在的你已经孑然一身了，满门上下谁都不愿亲近你，就连养了你十七年的师父也厌弃你。”

    “为什么那样做？”云培双手握成拳，十指紧紧扣进肉里，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语气沉痛，“我平日待你不薄。”

    众叛亲离之感，莫过如此。

    李玹冷笑，“你想知道为什么你和小师妹两情相悦这么多年，这次她连你解释的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吗？”

    “因为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呵，当然不是，你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小师妹从来都不喜欢你，说什么两情相悦全是假的，她喜欢的是我，只有你一个人成日傻乎乎地自以为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和她计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