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事

    沈重卯时三刻,手忙脚乱穿着常服,木屐在地板上,发出嘈杂声,往日聒的沈晚棠睡不好,起身推门便是一阵斗嘴。

    日子过去半月,院内黄杏都摘完了,两人不见像从前般斗嘴,沈晚棠只是比从前起晚些,精神气头比病前好了许多。

    沈晚棠的衣裳,多是宽松深色的常服,女儿家的衣裳多半艳色裙衫,穿在身上总觉着别扭,翻出压在衣柜中,褪色的淡色青衫穿着舒服。

    “二丫头,你这病一场,对我好些了呀。”

    沈重今日把铺子交给几个掌柜打点,手头正算着月底的帐子。

    “有吗?”沈晚棠写字的动作停下,略漫不经心道。

    “有啊,”沈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头埋在帐子里,“往日,不是怨我吵醒你,便吵嘴,同我争个高低,你病着场,病得好,肯叫我爹了,还不给我惹事,我甚是欣慰啊。”

    沈晚棠:“......”

    沈重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嘴一笑,横肉堆起,活像庙中的大肚佛像。

    “不给爹添乱,应是省心啊。”

    沈晚棠放下毛笔,吹了吹之纸上未干的墨迹,折好放在袖中,“我和姐姐出门去店里,彩香也同一道去,自己头疼,少喝两口酒。”

    自沈晚棠醒来后,借着两日的功夫,她自己串街走巷,走了个遍。

    寅时,沈晚棠练功临道家门,见到沈重喝的醉醺醺,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回去。

    前头的沈重走了半步,沈晚棠跟在后面走。

    沈重打算盘珠子的手停下,心里纳了闷,自家二女儿,成日里不喜欢去铺子,还有他喝酒,她也没管过,怎么病一场,还转了性子?

    沈重提笔挠了挠鬓边白发。

    “别忘了,三百五十七文。”沈棠提醒沈重。

    沈重笔杆子提了好一会儿,嘶了一口凉气,看了眼算盘珠子,三百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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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扬街上,寥寥青烟飘起,青衣粉裙的卖花女放下背篓,篓中掐下的花枝沾着露珠,一缕早茶飘起,热茶倾入茶盏,卖货郎扛着扁担,吆喝叫卖。

    沈家两姐妹撑伞,彩香拿钱袋子,扎去人堆里,排队买糖。

    沈蓉擦了擦额上汗,同沈晚棠聊起,“前几日,我去苏老瓷取订好胭脂粉盒,正巧听到扬州的知府王子服升了官,这两日要回京做官。”

    “王子服在扬州做了几年知府?”沈晚棠问道。

    “洪仁十年六月来的扬州,现下已有五年。”沈蓉收起帕子。

    沈晚棠拿了几个铜钱和卖藕花女子,换了几枝翠绿莲蓬,手里拨着嫩白色莲子,她边吃边问:“新来知府,几月就职?何许人物?”

    “好像....是京城来的,”沈蓉接过递来的莲子,想了想道:“洪仁六年做过副都御史,九年入户部,十二,还是十三年,做了大理寺少卿。”

    沈晚棠说完这名字,咬莲子的动作稍顿,下意识道:“卫凌云。”

    “对,是卫凌云,卫知府!”

    铃铛随着彩香一蹦一跳,嘴里含糖,“我听卖糖的娘子说,卫知府七月初到扬州,而且样貌军医,至今未娶。”

    说到后半句,彩香注意到沈蓉脸色不悦,话说的太快也收不回来,只能暗咬舌根。

    沈蓉九月生辰,今年一过便是二十。来沈家给姐妹说亲的媒婆,是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沈晚棠见身旁的沈蓉,心不在焉,彩香犯了错垂头,道:“彩香,那你有没有问,同卫知府来的,可还有别的官员?”

    “别的......官员?卫...驰野?”

    彩香边说边嫌弃,“他是卫知府的三弟,禁军都指挥使。应该不会来扬州,若是来了扬州,青楼赌坊,日夜笙歌。”

    “彩香,你认识...他?”

    “嗯,扬州最多的,就是从各地往来的商贩。幽州卫愠,卫总督有三个儿子,长子卫衡少年将军一战成名,二子卫知府,在京城可有威名了,三子,……就是一混球。”

    说到后半句,彩香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她暗想,要是来日谁家姑娘嫁给他,估计日日受气。

    “所以,他兄长来扬州,他……会不来吗?”

    沈晚棠再让彩香再想想。

    既然人尽皆知,他卫牧驰是混球,那混球干什么,旁人的话,到了他耳朵里,一个字儿,都不听。

    “若我是他,扬州山水好风光,也得出了京城,好好玩玩。”

    沈晚棠把莲蓬递给彩香,沈蓉合上油纸伞,开了铺门的锁。

    “好了,若再说下去,卫牧驰不来,也得被你俩给唤来了。”

    “来,也是身染沽酒惹红袖。”

    沈晚棠笑而不语,把玉容阁的招牌扶正,抬步进去。

    进了铺子,一眼扫过柜上摆着妆粉,口脂,青黛,香料。店里的胭脂水粉,一盒下来不过十二文,若是半月无生意,铺面的钱也是自掏钱袋。

    沈蓉点了架上的妆粉,见了女客进店,她上前招呼。来人是常客,要了几盒妆粉和口脂,两人说笑一阵,结了帐后,相送离去。

    沈晚棠捧着比巴掌还大的妆粉盒,倒是想到些什么。

    平常女子少有穿金戴银,多是穿素衣,未出阁的女子,选的妆粉口脂多是浅盒盛着。

    天下女子爱美,妆粉,饰物都是赶时兴的买。若是富家小姐,买时可不会考虑价格多少,可到了寻常百姓,想赶时髦,又想价格实惠些,买东西是要精打细算。

    贵的绫罗绸缎,咬紧牙,一年才舍得买件回来一匹,裁成衣裳,除了节日祭祀,才舍得穿个几次。而妆粉口脂,是用在面上,贵个一两文,手上余钱阔绰,省下个零嘴,也舍得买上一盒。

    这妆粉口脂再好,挑些的女客,是看这招牌够不够响亮,才来买些。一个招牌,可比货值钱许多,就算这里头参了次料,女客也不会积多少怨言。

    须臾,沈蓉取了几盒口脂和妆粉,正出门给琴坊的乐师送去,被沈晚棠拦下半刻,让沈蓉帮忙去取订好的粉盒,这两日新做的妆粉,因着店内粉盒用完,从瓷器坊新订了些。

    沈蓉走后,店内也无女客,沈晚棠拿着账本翻看,坐在椅上,看着往来流水帐。

    店外,卖货郎吆喝声,碎嘴婆子说着闲话,聒噪的蝉鸣,吵得彩香连打瞌睡的心思都没了。

    彩香掏出口袋的里的糖,黏糊糊的。

    天气太热,把糖都给融了。

    店内无风,彩香歪着托腮,挤出脸上的肉肉,好奇探看沈晚棠翻看账本。

    倏而,彩香揉了揉了眼,若是从前,彩香很难相信,自家二小姐能静下来看账本。

    也许是大病一场,让沈晚棠痛改前非,性子收敛许多。那鸡爪子刨地的字,能写工整,听着算盘珠子拨动,都能算出多少,原先那泼辣无赖的劲头,眼下变得稳当,让人看去很舒服,但她的眼眸中有种隐隐的,难以扑捉的情绪。

    沈晚棠翻完后,食指轻敲桌子,良久叹息一声。

    这张本从头至尾,能叫出几个名字的,就是几个小官家的婢女,又或是叫不名的青楼小倌。

    下面生意张不开,上面生意勾不到,长此以往,自个儿吃着亏贴账,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沈晚棠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放下时,声音大了些,吓得彩香以为茶杯碎了。

    与此同时,店内进来两位女客,指如葱白,手持精巧金丝团扇,衣鲜裙艳,薄唇浅笑。

    吴悠然摇着团扇,斜眼瞧到沈晚棠在柜上,道:“沈……棠?!”

    沈晚棠抬头的功夫,就听同来女客眉眼带笑,尖酸道:“我当是谁呢,不知礼数,不识大字,原有娘生,没娘的杂种啊。”

    时桃桃见沈晚棠不言,继续道:“说来你姐姐她啊,长的漂亮又如何,还不是被人退了婚,跳了河没死成。你们不会以为会赚两个钱,就能在扬州折腾出花来。”

    两人拿扇遮笑,沈晚棠边倒茶边说道:“两位说的嗓子可干了?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晚棠倒好茶水,做了个“请”的手势。

    彩香气的眼角泛红,正要反唇相讥,沈晚棠与她对视一眼,微微摇头,略有不解。

    小姐,这是要她.......不动?

    到嘴边的话,彩香硬是咽到回肚里,乖乖垂下头。

    吴悠然见沈晚棠不像从前,眉心一动,指甲掐了下胳膊肘,疼的眉头一皱。

    白瓷茶杯里飘着几片茶叶,闻着淡淡的涩味。

    沈晚棠仍是一脸,清风云淡,让人琢磨不出心思。

    吴悠然暗暗攥紧拳头,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虫眼子的粗茶还敢递给我们,我忘了,你这小门小户,喝不起云雾茶、都匀毛关,估计你连茶渣都没见过吧?要不,我让下人沥好给你带来?”

    吴悠然扇柄,推翻两杯茶,水倾斜而下。

    沈晚棠不疾不徐,拿着抹布拭去桌上水,婉言道:“你说的对,我是小门小户,只认得几个臭铜板子,喝茶之涂一雅,洒了水,也不打紧的。我这胭脂铺地方小,若是女客磕碰,打碎了瓶瓶罐罐,帐子又得算在客人头上。”

    “不过就几盒胭脂,真当本小姐买不起吗?”

    吴悠然见对方不怒,自个儿像是吃了闷亏,心中的火被沈晚棠激起。

    目光扫到柜上的粉盒,她侧身摔袖,桌上的粉瓶,滴零当啷的碎落一地,粉脂飞溅在她裙角,脸上笑的甚是得意。

    “彩香,记着帐子。”

    彩香听到沈晚棠的话,嘴角翘起,点头道:“吴小姐,牡丹珍珠妆粉二十文,五盒,一百文,玉女桃花妆粉三十文,十盒,三百文,一共四百文。”

    时桃桃听着彩香说有四百文时,怔楞片刻,等反应过来。拉住又踩又砸的小姐妹,可为时已晚,沈晚棠殷切的递给吴悠然两盒。

    “小姐你尽管摔,我们小店,口脂,妆粉,多的是,若是您觉着,还不尽兴,你付了钱,把我这铺子全砸了,也是荣幸之至。”

    沈晚棠话刚完,时桃桃大呼不妙。

    “本小姐乐意!”说话间,手中两盒妆粉摔在地上,飞溅而起。

    “吴悠然。”时桃桃抓着她手腕,叫她的名字既小声,又咬牙切齿。

    吴悠然眸中满是怒火,气道:“松开。”

    时桃桃狠狠掐了吴悠然腰间软肉,眼中满是警告,问道:“结账,多少钱?”

    后头打算盘声停下,彩香抬头殷切笑道:“算上吴小姐打碎的那两盒妆粉,一共八百零五文,舍个零头共八百文。”

    时桃桃听着数,脸色一变,看向沈晚棠浅笑,竟是吃了闷亏,无处撒气。

    “小姐是给银子,还是铜钱?”彩香笑的眉眼弯弯。

    时桃桃咬咬牙,道出两个字“银子。”

    等吴悠然反应过来,她已被小姐妹拖出店,都快到家门口了。

    “沈晚棠她竟敢激我!”

    吴悠然气恼着把买来的荷花,踩在脚下宣泄一通。

    “好了,好了,若我再晚些,你我的钱袋子,这个月怕是要空了。”

    “她前些日子不是病了,怎么病好了,人却像变了。”

    说着,吴悠然又是恨恨的踩了几脚。

    时桃桃也道:“我也觉着是。我今日见她笑的样子,心竟发毛,以往别说对你我二人笑了,拿着扫帚撵几条街,她都如泼妇无异,现下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呵,八成是她脑子灵光了回,等来日,再好好教训她。”吴悠然踢开脚下花,拿着扇扇风,消着心头火气。

    时桃桃看四下无人,小声道:“官府抓那个小贼,嘴巴严实的很,没说出你我二人,若是让沈晚棠知道,我们找人毁她姐姐清白,到时再出乱子,可不好收拾了。”

    “不会,有我表姐给我撑腰,看她还能闹腾几时。”

    等人去后,后头的槐树上,簌簌落下叶子。

    沈晚棠从树上跳下,拍了拍手上的灰,留在身上的槐树叶抖落在地。

    若是从前的沈晚棠定会与两人争出个胜负,可惜她不是。

    不过想来,翻墙到自家院子的小贼,估计招供的文书上,定是没句实话,只招认,翻墙偷窃伤了人,其他咬死不认,司狱司的大人也不问别的。

    沈晚棠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踩的稀烂花上。

    一目之间,那该死的记忆,冲的她,眼尾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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