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更新增加修改了上一章的内容，修改部分是上一章文首的《云霄之上》，增加部分在文末，字数2k+，建议大家先返回上一章看结尾，再开始本章的阅读。）

    有着同样信仰的人，总是更容易一起走下去的。

    ——《云霄之上》

    “不说这些了，”美琪摆摆手，“你想看电影吗？”

    明明是个问句，但利夏从她的眉眼间看到的就是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我想看。

    于是他索性从善如流，“看什么？”

    “族里之前参与制作了一部电影，最近电影上线了，我们基金会还批了一笔宣发费。”美琪显得很有兴致，“据说口碑还不错。”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巴比基，将播放器里的内容投影到正前方。

    利夏挥手关掉了大厅的灯。

    周遭立刻就暗了下来，只留下一大片全息投影在厅堂中央闪闪发亮。

    镜头从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升起，伴随着鸥鸟清亮的啼鸣一路向前，飞越奇险的峭壁与汹涌的江河，最终于日落时分在一座满目葱茏的山丘上空缓缓停留。南北走向的山脉将城镇分为东西两座，东侧小城精致典雅，西侧城堡高大厚重。乌沉沉的夜幕下，偶有尖利的鸟鸣声划破夜空，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出去很远。

    片刻之后，曙光初现，晓月渐隐，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有了此起彼伏的人声。朝霞越过山头铺下一层细碎的金光，将千门万户都笼在了一片灿烂的晨曦之中。

    镜头缓缓上移，片名出现在了屏幕正中：越过那座山。

    接下来又是一行小字：改编自吸血族民间传统故事。

    “说起来，这部电影的诞生和天拓总统还有些关系。”美琪想起从出品方那儿听来的轶事。

    利夏侧头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你知道早年很多种族都是不允许和外族人通婚的，由此衍生了很多民间传说。我们族也有，讲一个吸血族姑娘违反族规和外族人相爱，不幸遇人不淑，最后结局悲惨。”她抬了抬下巴，“这部电影标注的改编，其实也就是从这个故事改的，不过从简介来看，除了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之外，和原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利夏点头表示了解，“我大学的时候有同学的选修课论文选的就是这个主题，‘从民间故事看种族交流史’。”

    “听说是在一次饭局上，大家聊天时说起几乎每个种族都有这样大同小异的故事，男女主角一定是一个魔力种族人和一个非魔力种族人，故事往往都是本族的年轻女子不听劝告爱上了一个外族男子，结果反被负心汉抛弃。大家纷纷感慨以前不开明的时候为了阻止种族之间通婚真是花招百出，净写些吓唬人的故事。结果天拓总统说了一句，‘要是我的宣传部长写出这种水平的方案，我会建议他马上辞职的’。”

    利夏笑了，“这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天拓总统说，不允许和外族人通婚是时代的局限性，但是为了延续种族之间的偏见与仇恨就去塑造一个女性受害者，而且将这名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受到的伤害归咎于种族不同是非常荒谬的，难道这个女子嫁给本族人，就一定不会被辜负吗？”美琪复述得绘声绘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是谁把总统的话传出去了，萧龙种族和吸血族还真有两家影视公司达成合作，把这个老掉牙的的传统故事又翻出来，然后开始改编新剧本。”

    “其实类似的故事各族都有，他们之所以选定用吸血族的版本，一是因为其他种族多年前就已经取消了不允许和外族人通婚的族规，只有吸血族还一直保留着这个规定，这样观众感受到的戏剧冲突能够最大化；二是因为种族特征比较明显，放在电影里视觉效果会比较有冲击力。”说到这儿美琪有些唏嘘，“他们想得很好，动作也很快，从剧本改编到电影拍摄完成进入后期制作阶段都非常顺利，只是后来……种族局势又不太好了，吸血族长老院这边还几次提出抗议，说他们的电影是对吸血族族规的冒犯，结果就一直拖着没法上映。直到今年……长老院没再提这件事，出品方就把电影放出来了，甚至还找了我们基金会，想要多拉点宣发费用的投资。”

    利夏自然明白这一波三折是怎么来的。这部电影从灵感萌芽到最终面世，全是被外界的浪潮推着在走。

    一阵电闪雷鸣声将他们拉回到了电影中。

    故事发生在萧非女王一统萧龙星球之后。虽然共和国的制度法令与文字语言已经传遍全球各地，但种族间长期的隔离仍未消除。在西南近海的一座山丘两侧分布着两个城镇，东侧住着龙族的居民，而西侧住着獠牙族①的居民。两个种族的居民将彼此视为异类，相互敌视，素日从不来往。

    在一个暴风雨夜，刚刚在山顶观测完星象的龙族天文学学生湜安被困山中，与此同时，上山为行动不便的老年村民送药的獠牙族医学生克里斯蒂也被风雨阻住了脚步。

    克里斯蒂率先找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就在她进入后不久，湜安也来到了这里，意识到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女孩之后，他停留在了山洞的入口处，没有再往里走。

    两人在山洞内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在长久的教育下形成的警惕心令他们相约倒数三个数，共同说出自己的种族。

    “三——”

    湜安看了看手里的干粮，又低头看了看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自己，脑海中闪现出幼年时家人严厉的训诫：“不要翻过那座山，山那边都是吸血鬼，他们最喜欢我们这些不会魔法的龙族人了！他们会把你身上的血都吸干，然后你就会变成皱巴巴干瘪瘪的一张人皮！”

    “二——”

    克里斯蒂翻遍了身边的医药箱，确信没有一件东西能成为趁手的武器之后，她的耳边回响起刚才收下药的老人的叮嘱：“早些回去吧，小心别迷路了！山那边的龙族人狡猾凶恶得很！他们有一种可怕的药粉，只消对着你轻轻一洒，你的魔力就全没有了！”

    “一——”

    “獠牙族。”湜安说。

    “龙族。”克里斯蒂说。

    误会就此诞生。

    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族人的男女主人公逐渐卸下防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只是聊到后来，他们都没好意思承认自己刚才撒了谎，于是依旧连面都没见上——毕竟一见面就得露馅。

    次日早上雨停了，两个人约定以山下枯井为媒介传信，先后离开了山洞。

    之后的日子里，湜安与克里斯蒂常常互通信件，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们在信件里说浩瀚的宇宙有多神秘，说看见病人痊愈有多幸福；湜安给克里斯蒂寄了手绘的星系图，克里斯蒂给湜安寄了亲手制作的花草标本……

    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在向着某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滑去。

    湜安约了克里斯蒂到山顶的观测点去看几十年一遇的特殊天象，想借机坦白身份并向她告白。克里斯蒂如约而至，却惊动了山顶天文台里的龙族人，被设计引入了陷阱。湜安闻声赶来，与克里斯蒂四目相对，瞳孔里相互映照出的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这是他们真正的初见。

    湜安说服同伴放走了克里斯蒂并与她一道下山，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一路无言。

    山下分别之际，湜安叫住了克里斯蒂，同她一起望向天空。

    那天的夜空清莹秀澈，一轮圆月与两颗明亮的星子自消散的云雾中浮现，珠辉玉映，光耀万里长空。

    “原本想带你来看天象的，还想着把这个也送给你。”青年笨拙又小心地递出包装精美的礼物。

    女郎却不接，“我会吸血的，你不害怕吗？”

    “今夜能观测到月亮与双星相逢，这样的景色每38年才出现一次。还有些天象甚至要一百多年才会有一次，如果错过，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了。我学习天文，尤其珍视那些宝贵的、动人的、不会重来的瞬间，那一瞬的美丽，值得永藏心底。即便可能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那也是值得的。”

    青年在原地站定，望向她的目光比天上的月亮更明亮，更柔和。

    克里斯蒂倨傲地一扬下巴：“你给我的信被我的舍友们看见了，我当时还和她们打赌，说我一定是宿舍里最早找到男朋友的人。现在我要输了，这都怪你，你要负责。”

    她给他施了变身魔法，带他进入了獠牙族的地界，参与朋友们的聚会。其间心虚的两人手忙脚乱，闹出了不少笑话。所幸他们的遮掩没有被揭穿，湜安被獠牙族人的热情友善所感染，意识到两族之间对彼此都存在着偏见。

    克里斯蒂赢了赌约，可也没有了挽留湜安的理由。

    她送他到他们初遇时的山脚下，面对即将到来的永久诀别，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是湜安先开口：“我为我先前的欺瞒以及过去对獠牙族的误解向你道歉。我承诺，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为消除两族之间的敌视做最大的努力。”

    克里斯蒂沉默了许久。

    “做最大的努力，也包括了不敢来见我吗？”

    她浅红色的眼眸里渐渐盈满了泪水，那泪水落下来的时候，冲刷掉了湜安所有的犹疑，在他的心田上浇灌出了一朵疯狂的红玫瑰。

    湜安和克里斯蒂就这样在一起了。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山下相会，又或者更胆大一些，用克里斯蒂的魔力伪装之后前往对方的小镇。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夜，克里斯蒂变化了瞳孔的颜色，作为湜安的女伴参加了天文学院的舞会。

    变化瞳孔颜色的魔法是有时限的，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克里斯蒂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变回了红色。

    湜安一把脱下外套罩住她的面容，牵着她匆匆离开金碧辉煌的舞厅，两人手拉着手在雪地里一路狂奔，直到进入无人的小巷才停下脚步。

    克里斯蒂扯掉盖在头上的外套，看着因奔跑而乱了发型的男友不禁笑出了声。湜安望着恋人笑意盈盈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回以一个热烈的亲吻。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只有头顶静默无声的月亮和纷纷扬扬的雪花见证了两个年轻人跨越世俗的勇气。

    利夏似有所感，微微侧头去看美琪。

    美琪却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目光，依然坐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真浪漫，”她感慨，“但是从电影‘起承转合’的艺术来说，极致的甜蜜过后往往就意味着变故。”

    利夏应了一声，静默片刻突然轻声问：“片方找你们申请宣发费的时候，应该把剧情梗概给你们看过了吧？”

    美琪犹豫了一下。

    她自然是看过的。

    否则她不会在今夜选择这部电影。

    但这一提议是她在被佰维和酒精双重刺激之后的临时起意，现在酒劲渐渐散去，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

    “我就是想问，最后是好结局吧。”

    可能是因为没等到她的答案，利夏换了一个问法。

    这个问题她就会答了。

    她不假思索，“当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样一部自灵感产生之日起，政治内涵就极为丰富的电影，没有任何不是好结局的可能性。

    文艺作品向来承载着人们对过往的思考与对未来的期待。

    创作者如是，观赏者亦如是。

    “我知道了。”利夏说。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美琪也就没能从这短短几个字中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心下有些不确定了。

    她努力将注意力重新投回到电影中，只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如同落叶一般，在空中来回飘荡了好几圈。

    电影中湜安与克里斯蒂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场意外才会相遇相知。那座分隔了龙族与獠牙族的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而在电影外，萧龙种族与吸血族，利夏与她之间，从来也不是一片坦途。

    故事还在继续。

    湜安进入天文台工作，克里斯蒂毕业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他们的生活场景不断变换，与对方通信约会的习惯却从未改变。

    正如美琪所说，转折到来了。

    这段禁忌的恋情泄露了出去，引发了两座城镇的轩然大波。

    他们被两族的长老关了起来，面临着族规的惩戒。

    他们各自的家人对于孩子的胆大妄为无可奈何，最后暗中见面商议救他们出去，放他们自由。

    又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湜安和克里斯蒂在家人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决定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地方。

    此夜此雪，一如当年。

    然而就在他们渡过了大江，完全离开了城镇地界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刚刚被战火席卷的破败村落。

    这里的村民告诉他们，是异世界的敌人入侵了。

    他们没有犹豫，匆忙返回家中给族人报信。

    与此同时，异世界的飞船相继降临，一片混乱中，没人有精力再去关心两个年轻人的爱情。

    湜安和克里斯蒂面临着抉择，是趁机与家人一起逃走，还是留下来和族人共同抗敌？

    他们最终选择了后者。

    湜安加入侦察队伍，负责监测敌军飞船航行的动向；克里斯蒂奔走于前线后方之间，不分昼夜地救助受伤的士兵与平民。

    面对着异世界的敌人，龙族与獠牙族第一次站到了一起，那座曾将他们分隔了数千年的山脉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堡垒。

    数场艰难的战役之后，他们终于等到了萧非女王亲自率领的援军，异世界入侵者节节败退，最终撤出了萧龙星球的领空。

    湜安来找她的时候，克里斯蒂刚刚给一个伤员包扎完伤口，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来。

    此时朝阳初升，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群刚刚结束战斗筋疲力尽的战士，灰尘与鲜血遮掩了他们的面目，一时之间，谁也辨不清他们的种族。

    湜安和克里斯蒂就站在这片硝烟渐散的土地上，迎着灿烂的霞光，向对方展颜微笑。

    电影最后有个小彩蛋，湜安和克里斯蒂在族人的祝福下举行了婚礼，观礼宾客中还站着好几对在战争中结缘的异族小情侣。

    非常圆满的结局。

    大厅的灯重新亮起，这场旖旎的梦境宣告结束。

    但是总统府的深夜才刚刚开始。

    美琪长呼一口气，收起巴比基，若无其事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剧情结构中规中矩，镜头语言、配乐、演技方面都不错，是一部发挥稳定的商业片。”利夏说，“另外我记得这场战争确有其事，只不过不是和异世界打的。”

    美琪很快接上了话，“对，最早的版本是和其他种族发生了争端，后来他们讨论觉得不太合适，又遇上我们也经历了一场和异世界的战争，所以就改成现在这样了。好在萧非女王那时候已经有航天科技研究院了，所以改完之后也不算太突兀。其实整个剧本都修改了很多次，就怕这个故事立不住，观众无法代入共情。”

    “嗯，”利夏若有所思，“我有个问题。”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语句。

    “如果湜安和克里斯蒂一开始就知道彼此分属不同的种族，他们将来要面对许多挫折和磨难，你觉得他们还会相爱吗？”

    这个反应在美琪的意料之外。在她的预想里，像刚才那样关注剧本所涉的历史背景才是利夏应该有的反应。但现在的问题，实则悄然贴合了她的期待。

    于是她略一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男女主最开始误将对方当成同族人的这个设计本身就是出于戏剧需要，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深入交流进而互生情愫。如果没有爱，那自然也就不会有克服困难的动机。爱是一种情感，本来就不是纯理性的，并不是有人告诉你，某某人会是你未来的伴侣，你就一定能够按部就班地生产出爱来。”

    “所以你也认为，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种族不同，那根本就不会给彼此写信，他们之间也就没有后续了。后来他们在知道了对方身份之后依然瞒着所有人偷偷交往，甚至坚决地反抗族规，是因为他们已经相爱了，爱情给了他们勇气。但是他们在刚刚开始相爱的那一刻，对于自己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其实是一无所知的。”

    利夏是望着她的眼睛讲出最后一句话的。

    深夜的总统府一片寂静，就连屋外的风也似乎停止了喧嚣。

    在这片难以言说的沉默中，美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即便是当年在舞会上，她以一个同样近的距离与他肢体相触，目光相接，她的心也没有今日这般不安定。

    “那么你认为应该在了解所有的风险之后，才决定要不要去做一件事？”她问，“可是湜安与克里斯蒂在意识到真相之前，就已经付出感情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后悔的机会，在他们知晓彼此身份的那个晚上，以及湜安第一次去獠牙族地界之后，他们其实是有机会回头的。”

    美琪与他对视着。

    她曾不止一次这样凝视他的眼睛，那一潭沉静的湖水，在以往总是能给予她平和的抚慰，然而此刻这湖似乎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令她第一次产生了抗拒的念头。

    她把脸转了回去，望向前方空荡荡的大厅。

    “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像湜安一样，选择在那个可以回头的路口拒绝克里斯蒂，是吗？”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声线平静，没有泄露半分情感，“但是利夏，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不，湜安没有拒绝克里斯蒂，他只是将主动权交给了她。因为在他心里，克里斯蒂是要承受更多风险的那一个。”

    他的声音在这空阔寂寥的厅堂里响起来，传进她耳中时，像是一声温柔的叹息。

    “美琪，你也一样。”

    “三年前，我见过你工作的样子。”

    他突然提起了一桩旧事。

    那天他前往奇波洛城堡拜访罗洛利。按照预定时间抵达后，罗洛利的秘书却告知他族长的会议尚未结束，请他稍等。

    会客室就在会议室旁边，秘书没有关门，所以他很容易就听到了隔壁正在进行的议题。

    是美琪正在讲的“关于修订族规的若干建议”，其中有一项是“建议废除吸血族人不得与外族人通婚的规定”。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罗洛利是有意让他听的。

    以波利长老为首的吸血族守旧派向来保守，拒绝与外界进行过多的交流，极力维护现行族规；而近十年来声望渐起的罗洛利则代表着年轻一代吸血族人的想法，即加强与各族的联系，减少族规对族人的约束。美琪的这一议题不仅只针对族规，更是代表着罗洛利等吸血族新兴势力对波利长老发起了挑战。

    萧龙政府需要罗洛利的支持，罗洛利也需要萧龙政府的支持。罗洛利设计让利夏“旁听”了这个议题，就是在向萧龙政府展示自己的处境和态度。

    于是利夏也就顺水推舟地仔细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

    美琪准备得很充分。

    先从“不得与外族人通婚”的历史渊源入手，介绍了这一规定产生的社会背景，认为在当前全球统一的大环境下，这一规定就仅仅只是历史遗留的产物，而不具有现实意义。

    进而引用《萧龙共和国婚姻法》的法条，指出国家法律没有禁止不同种族通婚，族规本身没有相应的法律依据，与之相对应的“如果吸血族人违反规定与外族人通婚，则视为放弃吸血族赋予的一应权利”等惩罚条例，很难得到法律支持。

    她还展示了多项调查数据，一是禁止与外族人通婚的族规并非吸血族特有，历史上多个种族都有类似的规定，但都随着社会的变迁陆续废止了；二是近年来已经有数百名吸血族人与外族人结婚，且由于国家法律并未禁止，他们全部都是通过合法程序缔结婚姻关系的，禁止通婚的规定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如不及时废止这一条款，损害的将是整个族规的权威性；三是目前没有任何科学研究能够证明，吸血族人的特殊体质会导致他们与外族人结合孕育的孩子出现异常。

    总结下来，这一族规无论是从哪个层面，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倒是有应当被废除的合理性。

    然而长老们并没有因此就放过她，刁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也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回应，条理清楚，对答如流。

    直到有长老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她：“你也知道现行族规规定如果与外族人通婚，那么就不得在族内的事务部门及族有企业任职，你这么急切地想要废除这一规定，难道是已经心有旁骛，现在打算为自己铺路了？”

    她那时毕业没到两年，暂时还做不到心平气和地应对这些攻击，语气里难免就带了点情绪：“现在是在讨论公事，至于我有没有对象，对象是什么人，那是我的私事，长老何必将两者混为一谈？”

    “可如果你假公济私呢？那还只是你一个人的私事吗？”

    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令她极为恼火，反唇相讥：“如果长老一定要这样说话，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您抓着我的个人问题不放，才是另有所图呢？”

    她索性豁了出去，“我现在还是单身，长老要是想给我介绍族内的对象，大可光明磊落一点，不必一听说我提议废除这项族规就担惊受怕。不过我可先说好，我眼光高，像您儿子那样的可不行。”

    会议室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而那位长老则是勃然大怒，眼看矛盾就要激化，罗洛利出声制止了这场闹剧。

    利夏听得哭笑不得。

    最后投票结果是尴尬的平局，于是这个议题再次被搁置了。但是这次旁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为罗洛利的处境与城府，也为初出茅庐渐露锋芒的美琪。

    若是平时从他人口中再次重温自己当年的“战绩”，美琪多半会和别人一起感慨彼时自己年轻气盛，有几分初生牛犊之勇，然后一笑而过。可是面前的人是利夏，尤其这番话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讲出来的，她只觉心绪复杂难辨。

    “我最近经常想起那场会议。那位长老出言不逊在先，你又刚离开学校不久，旁人大多只当看了场热闹，不会有人怀疑你的用心。”利夏说，“可是如果当时你真的在和一个萧龙种族人交往，你还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反驳别人的质疑吗？又还会有那么多人相信你的初衷吗？”

    “你担心我也像菀葵一样，陷入无法自证的困境里？可是两族的盟约已经达成了，现在就算他们要怀疑，我也不可能抽身离开了。”

    “不，不止这些。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能力。但投入了感情和没有投入感情是不一样的。在别人眼里可能没有区别，自己是能感受到的。如果仅仅只是工作关系，大家的决策只会理性地考虑利弊，甚至即便产生冲突，只要共同的利益还在，总能维系下去。然而一旦有了感情，也许还没等到他人的质疑，我们自己就会先怀疑自己。而工作上的失利，或许也会给情感造成危机。”

    他说得委婉，但美琪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们原本只是一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可以成为实际的政治伙伴。

    可是如果放任了感情，他们就会变成一对掺杂了多方利益的恋人。

    而后者的关系往往还不如前者牢固。

    “早先罗洛利族长提出的条件是不需要你参与政治活动，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些话我就不能不说。

    “他们都说今晚是庆功宴，但这仅仅是开始，往后只会更难。

    “有件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天拓叔叔不是因病去世的，他死于阴谋，也死于理想。”

    美琪心头一震。

    此前在精灵族的宴会上，波利长老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她不敢问，也不敢信。

    如今她终于从他这里获知真相了。

    “茉莉花岛上住着的是受人尊敬的祭司，也是暗中掌控全球各族的一个家族。各族之间的斗争，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因为萧龙星球越是四分五裂，他们的地位就越稳固。天拓叔叔想要推行种族融合，这正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那他们现在……”

    “这个家族现在已经覆灭了，②”利夏回答，“但是他们残留的影响还在。”

    美琪接不上话来，只觉得心里堵成一片。

    “我们都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吸血族有想要达成的目的，萧龙种族也有。但是这些危机，原本和你是无关的。

    “因为这个盟约，你已经失去了在你父亲身边工作的机会；又因为你愿意加入进来，你选择了种族基金会这条新的更加困难的道路。你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

    “所以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我都没有立场向你提出更多请求，尤其不能让你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担更多的风险。”

    晚风自长廊而来，拂过美琪低垂的眉眼，卷起她飘落在肩头的发丝。

    “很晚了，回去吧，回去再想。”利夏说。

    美琪抬起头来。

    “你还是觉得湜安没有拒绝克里斯蒂吗？”

    “对。”

    “为什么呢？他说的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拒绝吧。”

    “因为他也不舍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这数年间政治圈与社交场上的惊鸿一瞥，还是某个分享观点时思想碰撞出火花的瞬间，是在他们并肩走过的云霄大厦，亦或是在他们朝夕相对的白房路前？

    他已经分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在某一刻遗落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出嫩绿的枝蔓，随风摇曳，终日在他的心上盘桓。

    他明知道这不在计划之内，甚至会产生不可控的因素，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真的狠下心来。

    情之一字，本就不可捉摸。

    “那么，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美琪再一次望向他的眼底。

    那里依旧像海，只是不再深不可测了，那里有帆有岸，有她想要得到的答案。

    “湜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希望得到克里斯蒂怎样的回答呢？”

    他静默了良久。

    “他大概也不知道吧，他想要一个最好的结果，可是人生中的很多事都是不可预测的，因此也就无所谓好与坏了。正如克里斯蒂与湜安放弃逃跑，回到家乡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也许他们将再没有相守的机会，也许他们会失去生命。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湜安既然选择将主动权交给克里斯蒂，那就意味着他将尊重她做出的任何决定。如果克里斯蒂选择放下，湜安就会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只是他会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他望着她，眼里倒映出她的面容与一室璀璨的光华。

    “而如果克里斯蒂说她愿意，那么湜安也将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