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另一种人生。

    那些你曾以为失去的，终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你的身边。

    ——《云霄之上》

    新年假期即将到来的时候，魔力洲政府今年的工作基本到了收尾阶段，萝铃和纪伦也结束考试回到了家。

    先前洛涵嚷嚷了几次要到利夏家里来，如今好不容易大家都有了空闲，利夏就邀请了办公区的一干同事到白房路做客。

    晚餐定在了白房路的花园里，易克和花子将各色菜式摆了满桌，又取出了萝铃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烧烤炉。

    最近天气略有回暖，因而即便是在夜晚也并不十分寒冷。屋外月明无风，火堆滋滋作响，空气中飘荡着食物与美酒的香气。

    美琪的巴比基屏幕亮了，她随意扫了一眼，是吸血族人事部门刚发的例行通告。当目光触及到一个已不常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名字时，她的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桌上突然爆发的喧闹声令她回了神，她抬眼望去，原来是众人正在起哄让利夏做个开场白。

    其中最活跃的当属洛涵，仿佛他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而生的，上蹿下跳带节奏的同时还不忘嚷上一句：“今晚想喊洲长的可得喊够了啊！明年就得叫总统了！”

    利夏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首先是欢迎大家今晚来参加宴会，希望大家都能玩得开心，然后感谢了大家这些年在魔力洲政府的辛勤付出，最后祝大家未来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简单的致辞结束，大家也就热热闹闹地开宴了。

    许是很久都没有这么全身心地放松过了，再加上今天算得上是一次“庆功宴”，甚至还可能是离别之前难得的全员到齐的聚会，今晚的宴会气氛格外热烈，大家频频举杯，欢声笑语从未有一刻间断。

    今晚的美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一杯酒都喝得极为真情实感，和此前在外聚餐时的小酌截然不同。利夏看了她几次，刚想开口问她，她却正好握着酒杯向他示意，亮晶晶的双眼盛满了笑意，“还没正式恭喜你呢。”

    这边易克正吩咐花子再多拿些酒出来，那边洛涵就自告奋勇要让大家尝尝他的手艺，主动坐到了烧烤炉旁边。

    “谁都别抢啊！第一串给我们小妹妹！”洛涵动作娴熟地夹起鱿鱼串放到萝铃盘子里，又给纪伦递了一份，“还有我们小帅哥的！”

    萝铃和纪伦赶忙道谢，旁边有职员对着洛涵笑道：“你确定你烤熟了？”

    “那当然！”洛涵信誓旦旦，“烧烤可是萧龙学园学生会的祖传技艺！”

    美琪想起上回利夏在家里做的烤鱼，随口跟他玩笑道：“你的烤鱼也是学生会的祖传技艺？”

    “不是。”

    他稍稍顿了一下，“是菀葵教的。”

    美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那头洛涵还在与人说笑：“当年在学生会里就属我烤出来的最好看，编辑部的相机回回都对着拍！”

    “学生会编辑部”的关键词如同夜空中倏忽而过的流星在她心上闪烁了一下，她蓦地想起了这个名字。

    “她好像是你……”

    “是，”利夏说，“是我前女友。”

    “我以前应该见过她，有点印象。”美琪拿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注视着水晶杯壁上留下的透明酒痕，“她现在怎么样？我记得后来好像大家都没怎么在学校里见过她。”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分手之后她就完全从学校里消失了，我尝试过联系她，但还是找不到人。”

    她放下酒杯，有点诧异，“怎么会连你也不清楚呢？”

    “后来我从她舍友那里打听到她办了休学，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舍友也不知道，说她没有跟她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美琪欲言又止。

    利夏看见了她微妙的神情，“你是不是想问我跟她当初是怎么分开的。”

    被人看穿了心思，她反倒放松下来，“我先声明，不是我有意要探听你的八卦，实在是你当年在学校里太有名了，一直到我毕业，都能在各种社团组织里听到关于你的传闻。你和你女朋友分手的原因，都不知道传了多少个版本了。”

    他颇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毕竟是你的隐私，如果不合适的话就当我没说吧。”她转头夹了一筷子菜，“今天的椒盐小酥肉不错。”

    “她那时候已经离开学校了，如果我不说，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原因。无论传多少个版本，那也只是猜想，总好过把真实的一面揭开来任人指点扭曲还要被冠以一个真相的名号。”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其实早在分开之前的几个月，我跟她就已经没什么共同话题了。

    “她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在难得空闲的假期去参加学生运动，我也不理解她为什么一个月之内要去同一场画展三次；她不能和我讨论热带洲的产业结构有什么缺陷，我也不能和她研究某幅作品融合了哪几个流派的特色。

    “也许时间再长一点，我们可能会尝试着去接触对方喜欢的东西。

    “但是我们都太忙了，到了期末几乎没有时间见面。她不肯告诉我她遇到的困扰，我也粗心到没有留意她的不对劲。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她来找我，说自己无法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她说，在学校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人注目，就连上课都会被人偷拍。不管她在学习和社团活动中有多努力，最后拿奖的时候永远有人在背后说她是沾了我的光。

    “她的态度非常坚决，她说我可能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但她做不到对别人质疑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还是想回到原来的正常生活。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竟然是这样，”美琪垂眸，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我有印象，当年获奖名单公布之后确实有人这样议论她，但我没这么想过。我当时想的是，能被你看上的女孩子，果然非常优秀。现在看来，大概也是因为优秀，所以才这么要强，不愿意让自己的努力被掩盖在你的光环之下吧。”

    “是，”他说，“但那时候太幼稚了，有些事可能要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能明白。”

    “你后来有觉得遗憾吗？”

    利夏略一沉吟，“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愧疚吧。毕竟她是因为我才遭受了这些攻击，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花子过来给他们更换用过的盘子，又给他们添酒。澄澈透亮的酒液注入杯中，倒映出天上一弯清月，朦胧迷离，欲藏还露。

    “你至少还谈了场正常的，不像我。”美琪慢条斯理地把碗里的汤喝完，拿纸巾擦了擦嘴角，“从相识到谈恋爱再到分手，像开了倍速一样，就跟做了场梦似的，一觉醒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想起来又觉得不舒服。”

    想起宴会前她在巴比基上看到的消息，她越发觉得闹心。

    “等会儿玩游戏吗！”洛涵正好从他们身后经过，探头来问他们。

    美琪抬头看他，“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洛涵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和卡牌，神秘一笑，“这是办公区聚会的保留节目！当然了，是我来了这里以后才成为保留节目的。”

    游戏规则是改良过的，玩家可以从“真心话”和“大冒险”的盒子里各抽一张卡牌，然后决定选择哪一个。如果把两个任务都完成了，则可以获得一次往桌上的杯子里倒酒的权利，多少随意。如果两个任务都没有做，那就要把桌上的这杯酒喝完。

    在花园里到处转悠蹭吃蹭喝蹭顺毛的千乘自告奋勇来做助手。它蹲坐在两个卡片盒子前，大眼睛亮晶晶的，毛发亮闪闪的，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上去撸一把。

    “开始了哦！”

    千乘伸出又宽又厚的爪子拨了一把空酒瓶，酒瓶就开始在桌上滴溜溜地转起圈来。

    酒瓶停下来的时候，瓶口指向了满脸写着开心的洛涵。

    洛涵的笑声戛然而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众人愈发热烈的掌声。

    “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会呢！”洛涵胡乱揉了把千乘头上的毛，毫不留情地把那缕柔顺丝滑的毛发揉成了乱糟糟的鸟窝，“来来来，你干脆替我抽卡吧！”

    千乘伸出爪子有点笨拙地拨出了两张薄薄的卡片：

    “真心话，初吻是在什么时候。”

    “大冒险，给你的前任打电话借一个萧龙数。”

    众人静了一瞬，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洛涵扬手欲对着千乘的发型故技重施，但千乘早已叼着盒子一路小跑，躲到了萝铃身后，只露出一个大脑袋。

    “我愿赌服输行了吧！”洛涵叹了口气，“初吻啊……说实话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应该也许可能大概是在中学吧。”

    “哦——”众人意味深长地起哄。

    “你这答案也太敷衍了！大冒险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都看着呢，你别想躲过去！”

    洛涵投降无果，旁边的人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巴比基塞到了他手里，“快点，打电话！”

    洛涵一边打开巴比基一边嘟囔，“我还不如直接借一千萧龙数呢，借一个萧龙数，人家以为我失心疯了……”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那头响起了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洛涵？”

    洛涵拽着自己的头发东拉西扯了几句，最后硬着头皮切入正题，“你能借我一个萧龙数吗？”

    对面的女人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哟，我们腰缠万贯的洛涵小少爷竟然缺钱了？”

    洛涵继续胡扯，“我惹我家老头子生气了，他把我的账户停了，我自己的钱今天刚好花光了，现在已经没钱搭空中快车了，你要不帮我这个忙恐怕我就只能走一晚上的路才能回家……”

    “这样啊——”女人拖长了声音，尾音显得有几分愉悦，“那你就走回去吧，多多锻炼有益于你的身心健康，走夜路注意安全哦，漂亮的男孩子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电话挂断了。

    洛涵悻悻地熄灭了巴比基屏幕，回头看见众人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咬牙切齿道，“你们就笑吧，我可是完成了两个任务，按规矩能倒一次酒。”

    他将桌上的转盘转过来，带着报复式的微笑将那个空酒杯全部装满了。

    之后千乘又连转了两次酒杯，第一次抽中了工业处的处长，第二次抽中了信息处的一名女职员。

    前者是个平时话不多的中年男人，在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怂恿声中选了大冒险，红着脸高唱了一曲时下流行的洗脑神曲《假如我是地球人》，虽然调子听上去似乎真的跑到了地球上，但还是赢得了热烈的喝彩声。

    后者选择了真心话“遇到的最尴尬的事”，倾情分享了自己六七年前工作时的社死经历：由于新任洲长助理过于年轻帅气，她将他误认成了前来云霄大厦做回收垃圾机器人公益推广的萧龙学园大学生。于是此后数年，她依然会时常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她与后来成为萧龙星球无数少女的梦的利夏洲长第一次相遇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来收什么垃圾的？”

    下一轮，千乘爪下的酒瓶朝向了它的主人。

    萝铃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朝千乘摆了摆手，“你也直接替我抽卡吧，我相信你。”

    千乘小心翼翼地扯出两张卡片来。真心话卡片刚好是一张仅限单身人士的特殊卡，上书“请说出在座众人中你最欣赏的异性”。

    千乘读卡的话音未落，萝铃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制止了它接下去的动作：“不用翻了！我就选这个！谢谢千乘给我抽的卡！在座的我最喜欢我哥哥！两个哥哥我都喜欢！”

    除了洛涵嘟囔了几句千乘刚才果然是存心的以外，没人会计较小姑娘抽到了如此简单的一道题，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轮啦，请大家做好准备！”

    千乘再一次拨动酒瓶。

    半透明的瓶子在光下开始旋转，折射出的明亮光圈在桌上不间断地飞速跳跃。片刻之后，酒瓶晃晃悠悠地放满了速度，那一圈小小的瓶口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点点地由利夏滑向了美琪。

    美琪挑了挑眉，起身从千乘送来的盒子里抽卡。

    看到卡片内容的时候，她微微一怔。

    “真心话，和前任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大冒险，采取一切正当手段让你右手边的人把桌上的酒喝完。”

    美琪右手边的人是利夏。

    在众人的起哄声完全爆发出来之前，她当机立断：“我选真心话。”

    利夏看了她一眼，伸向圆桌转盘的手收了回来。

    美琪顿了顿，环顾四周，视线与众人好奇的目光一一相接，而后勾起嘴角粲然一笑，“因为我看上布嘉时了。”

    布嘉时是时下热播的言情剧男主演，被无数追星女孩们热烈追捧的“十二月男友”。

    大家会心一笑，了然地鼓起掌来，算是接受了她这个另类的答案。

    但美琪自己心里也如明镜一般，她伸手拨动转盘，将洛涵先前倒的满满一杯酒转至自己面前。

    转盘停下来的时候，她正欲伸手去拿杯子，谁料身旁有人比她动作更快，抢先一步将酒杯取走了。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利夏握着酒杯侧头看她，低声道：“你喝得够多了。”

    他望向她的眼睛，似是想从她的神情里找到答案。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转头看向众人，微微笑了，“正好，今晚最后一杯酒留给我吧。这几年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经历，我会一直记得和大家共事的这段时光，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和支持，也期待以后能听到各位的好消息。”

    一饮而尽。

    掌声经久不息，甚至有职员刚刚才笑完，这会儿就悄悄别过脸去使劲眨了眨眼睛。

    美琪和大家一起鼓掌，一边开口，“你问我为什么今晚喝这么多。”

    她的声音很轻，周围又太吵闹，利夏稍稍低头侧耳去听。

    “我真心为你高兴，而且……”她想了想，笑了起来，“还有点羡慕你。”

    今晚聚会的氛围实在是太好了，同伴们的笑脸、宴会桌上热腾腾的香气，对未来的憧憬与祝愿共同构成了这个冬夜里温暖的画卷。

    这也曾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有值得追求的事业，有一路同行的伙伴。

    她本来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然而这一切，都在她被波利长老视作棋子时离她远去了。

    她起初以为波利只是想拉拢萧龙种族才会安排她进行政治联姻，后来才发觉，波利从一开始打的就是一举多得的算盘。

    一方面与萧龙种族接近，扩大吸血族的势力范围，另一方面利用美琪要挟罗洛利，除此之外，波利还可以借着“与萧龙政府高官关系过近，不宜过多参与族内核心事务”的理由，光明正大地用回避原则让她交出手里的一应权力，离开吸血族族长办公室。

    刚刚卸任的那几天，她还会习惯性地登录吸血族的官方网站想要查阅公文，看到系统提示她已经没有查阅权限时，她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参加总统候选人图书馆访谈的那个下午，看到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的思容有条不紊地指挥现场工作，全身上下仿佛都闪着光，她心里也不是不羡慕的。

    就在今晚宴会开始的时候，她看见了吸血族人事部门的通告，任命佰维为吸血族长老院办公室主任。那个曾经想要靠着她的家世为自己谋捷径的前男友，已然攀上了连她也不能小觑的位置。

    而她虽然通过积极争取，获得了进入吸血族基金会的机会，但那里到底不是她的“大本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她近日也有些艰难。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石子入水，水花四溅，她连日来埋藏在心底的微妙感受都尽数被激了出来。

    我有点羡慕你。

    她说。

    羡慕你云开月明，得偿所愿，羡慕你念念不忘，终有回响。

    她一边将真挚的祝愿融进这盈满月色的酒里，一边将酒饮尽，填满自己那颗也曾向往驰骋长空的心。

    夜幕低垂，星子黯淡。晚风自稀疏的林叶间穿梭而来，将一地落叶吹得簌簌作响。

    直到最后一辆轿车的尾灯也消失在夜色里，利夏和美琪才从花园门口转身向屋内走去。

    “你想去总统府吗？”

    “总统府？”美琪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

    “对，就现在。”利夏解释，“长老院说已经开了白房路到总统府的路路通魔法屋路线权限，让我们测试一下。”

    许是今晚真的喝得有点多，她不假思索地兴奋起来：“那就去！”

    眼下总统府还未开始运作，夜间的安保工作只聚焦在外围，总统府里依然是无人打扰的万籁俱寂之地。

    白房路到总统府的路线早就设定过，如今不过是重启权限，路路通魔法屋运行得非常顺利。短暂的晕眩之后，利夏和美琪抵达了总统府。

    离开魔法屋，穿过长长的走廊便是总统府的前厅。

    一片寂静晦暗中，几盏夜灯幽幽地泛着光，照出了大厅的轮廓。

    厚重的正门紧闭着，正前方有两道楼梯自二楼的环状回廊盘旋而下，楼梯两侧的雕塑在一座小型喷泉旁肃穆而立。

    伴着潺潺水声，恍惚中似乎可以得见当年的盛景：银花火树中，来自全球各族的宾客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总统夫妇自阶梯而下，举杯与众人共饮。不知是谁家的小孩笑着闹着穿过人群，跌倒在总统夫人的裙摆边，又被夫人弯腰温柔地扶起……

    利夏挥了挥手，金色的灯光霎时从高大的圆形穹顶上倾泻下来，驱散了一室幽暗。散落的光芒浸入喷泉里，一池星光在水流里轻盈地跳跃，将两侧雕塑的倒影映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这座象征着萧龙星球权力中心的府邸醒来了。

    利夏上一次来到总统府还是在五年前。

    总统突然离世，萧龙星球的□□面陷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中。随着总统之位空悬的时间越来越长，共和国的权力中心逐渐转移到了云霄大厦。当长老院做出了暂不举行大选的决定之后，总统府也被要求限期关闭。

    其实那时候天拓的遗物已经基本清理完成了，只是利夏一直没有将它们带回白房路的家中。他就这么拖着，直到拖不下去。

    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与总统府有着密切的联系。虽然他那时由于交通便利而更常回白房路，但十年的时间也足够他熟悉总统府的一草一木。

    再过十来天，总统府就要正式迎接新的主人了，而在今晚，它迎来的是一位故人。

    相比利夏，美琪对总统府则要陌生得多。她唯一一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十余年前的一次晚宴上。十多年的时光足以模糊记忆，停留在她印象里的总统府只余金碧辉煌的溢彩流光和庄重恢弘的壮美乐声，和此时冷清萧瑟的厅堂大相径庭。

    “基金会的工作不顺利吗？”利夏问。

    方才她虽没有明说，但他仔细一想，也就大致明白了她口中的“羡慕”是怎么回事。

    “我去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会不顺利，只是不知道还要熬多久。”

    两人并排在宽敞的楼梯上坐下，她沉默片刻，一点点地将内心的困惑宣之于口。

    她对基金会的工作并非全然陌生，但这和她此前在族长办公室的工作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多工作她都必须从头开始了解梳理。而工作本身带来的困难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基金会复杂的人际关系才更令她劳心费神。

    族长办公室的人员组成历经数年更迭，成分相对简单得多，基本都是罗洛利可以信任的得力下属。而基金会作为掌管一族收支的重要部门，其本身就形成了一股力量，再加之这还是波利长老和温奇等人都紧盯着的地盘，内中关系盘根错节，美琪作为代表罗洛利一方力量的新任理事，免不了要接受更多不怀好意的关注。在工作中被试探、被无视、被使绊子，都是常有的事。

    早在她做出选择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有退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我能理解。”利夏说，“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在做洲长之前曾经在一个小镇上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事吗？

    “那时候的我也一样。我知道离开舒适区不好受，我也知道这是必须要经历的，但如果要谈成长与收获，那都是后来回忆的时候才能说出来的了，身在其中的那些日子，焦虑与自我怀疑是少不了的。”

    “后来呢，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也曾盼望着能出现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标志着我已经摆脱了当前的困境，比如我给那个小镇带来了什么显著的改变，又比如天拓叔叔能肯定我的工作，”利夏笑了一下，“我希望能发生些什么来证明我是对的，这样我就会有勇气坚持下去，但是都没有。所以只好继续每天完成应该完成的工作，一天天地这么熬着，等到哪一天不再总想着要‘走出去’，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当初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份工作，不是情绪上来了想着不干了但是过几个小时又好了的那种，而是真的考虑过要主动去尝试不一样的道路。”

    她紧接着又补充道：“我刚进办公室那会儿其实还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只是想到父亲处境不容易才坚持下来，时间一长习惯了，才慢慢做出点成就感来。”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利夏真就细细回忆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似乎是没有，也可能是有过但我忘了。”

    她面带遗憾之色，“是我想太多了，你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是有规划的，定了目标就不会再左顾右盼了。”

    “但是，也曾经想过如果不从政的话，我会做些什么，”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我刚做洲长不久，多少有点如履薄冰，甚至想过如果被赶下台了该怎么办，还能做什么工作才不至于辱没家门。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做老师最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学校能容下一个被免职的洲长。”

    这是美琪不曾见过的利夏。而当她知道这位如今最受瞩目的年轻政治家也曾有过迷茫彷徨模样的时候，他已然能笑着把那些年的谨小慎微说出来了。

    于是她在静默了几秒之后轻快地接上了话，“现在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真有那一天，我拿基金会的钱建个学校聘你来做老师。”

    “还说工作不顺利，”利夏轻叹口气，“这不就自动进入角色迅速上道了吗，都想着公款私用了。”

    美琪抿着嘴角直笑，“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没等利夏回应，她便已经自己答了：“环游世界！”

    “先把萧龙星球知名的不知名的旅游地都走一圈，各种好吃的不好吃的当地特色都尝一遍，然后去异世界，去地球……沿路拍很多好看的照片和视频，放到网上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盈满笑意的目光落在大厅雕花的窗棂上，又落向窗外点点的星光，“星河灿烂，苍穹无垠，可比长老院那群难缠的老头老太太们可爱多了。”

    夜风摇动花园里四季常青的枝叶，透过敞开的边门一路无遮无拦地直行，吹拂过青年男女的轻声细语，与厅堂里泠泠的水声一道婉转地在寂静的冬夜里萦回。

    时间仿佛悄悄暂停在了这一刻。

    利夏不再是所到之处皆受瞩目的青年政治家，而是重回故地与友人叙旧的游子；美琪也不是背负着家族使命的高门千金，而是一个向往广阔天地的浪漫女郎。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