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逢时

    卓时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见着三年前结识的那位,笑意盎然、非同寻常的女孩。

    他半张脸洒满了暗红的血液,浑身是伤,高耸的发髻散了开来,散乱的黑发上站满了血渍,整个人就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嘴唇干枯,微微颤抖,眼里的恐惧在听到身前人的话语后渐渐淡去,渐渐变成了悲痛和苦涩。

    “月浅真,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三年没见,你我当初的愿望,可都没实现啊!”卓时一声苦笑。

    月浅真什么都听不到,只能从那不断扑到耳边的热气中,感受到卓时的激动。

    “卓时,认清局势!投降吧!”月浅真呵斥。她担心且焦急,不为自己,而是怕这固执的少年,真的将自己的性命白白断送在此。

    卓时双眼通红,擒满泪水,不甘地说道:“降?如何能降!!我汉阳卓氏可是大乾开国功臣!!誓死忠于大乾,是我卓氏的祖训!!我降不了!你知道的,月浅真!!”

    “卓时,投降吧。”月浅真声音颤抖,她猜测将军应该就在前方,于是恳求道:“将军,放过他吧。”

    卓时还准备开口,就见前方那双眼灰白,神色冰冷,如地狱魔神一般的东洲离王正握着剑柄慢慢靠近。就是他!一路西进,攻陷十几城,屠了十万人!

    恐惧感又爬上了卓时全身,他手颤了颤,带着月浅真退后了几步。

    “她让你降,”离王陆羡安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但阴冷至极,“本王给你一次机会,你降还是不降?”

    卓时已经无路可退,身前是他惧怕的人屠,身后是让他胆寒的血色尸坑。

    他惊恐到了极点,然后,长长叹息一声,释然地笑了,说道:“我卓时真是,生不逢时啊。月浅真,你我皆是这荒唐世道坚持着妄想的傻子!可我已经走到绝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说罢,他扔掉了手中的刀,放开了月浅真的手。

    颈间的冰冷消失,周身的禁锢不在,月浅真感受到了卓时的决绝,她转过身,想要尽全力挽救卓时,却迎上了一股喷了满脸的……热血。

    是血。

    那一瞬间,月浅真又能闻到了。

    那铺天盖地而来,如万丈海啸般将人淹没的,浓厚的血腥味。

    这得,死了多少人啊?

    月浅真僵在原地。

    她看不见身前的尸坑,也看不到身旁陆羡安持剑刺穿了卓时的胸膛。

    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身侧的那一抹药香,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瞬间清醒,战场之上,何来温柔的将军?胜利之下,必定尸骸遍野!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过卓时?

    血腥侵袭着她的大脑,让她刺痛难忍,终于坚持不住,失去意识,向后倒去。

    陆羡安伸出了手,将月浅真揽进了怀里。

    ====

    大乾天诀十三年十月,大乾亡。前东洲离王陆羡安于金安称帝,国号“铭”,年号“天启”。

    天启元年,大铭王朝暂定都城为金安,待明安皇宫重新修整,彻底摒弃前朝风格后,再行迁都。

    简陋的金安皇宫之内,陆羡安一身明黄坐于承安殿紫檀雕龙宝座之上,左丞曲逊立于他身侧,正拿着一本奏折替他读着:

    “新朝新象,当奋发图强,革故鼎新。帝当寅时起,子时定,以勤国策,论国事。臣子当效仿之……”曲逊还没读完,便看向陆羡安,无语道:“这户部尚书得有七十了吧?他老人家是在修仙不用睡了吗?他不睡我还想睡呢,陛下您可别听他的,臣也不想效仿。”

    陆羡安扯了扯嘴角,拿过曲逊手里的折子,提起朱红小笔写道:朕知道了,建议劳逸结合。

    曲逊笑了,夸赞道:“陛下您这盲写的技艺真是越来越娴熟了!”正要拿起下一本奏折,就听陆羡安问道:“月浅真的身世,可查明了?”

    曲逊呵呵一笑,一副贱兮兮的神情,说道:“臣查了个八九不离十,就等陛下问呢!陛下,您说说,您是不是看上这小聋瞎了?”

    陆羡安深吸口气,瞪了曲逊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快说!”

    曲逊不再得寸进尺,说道:“青州月氏,文官世家,祖上最高官居五品。月浅真的父亲,原本是青州平台县县令,四年前突然被调为明安四方县县丞,便举家搬到了明安皇城。可还没来多久,月浅真便被召进了宫。月父这才得知原来是昏君派人四处搜罗美人,看上了月浅真,才将他们调往的都城。

    月父月母倾尽家产四处托关系也没能将月浅真救出来,便一病不起,硬撑了两个月便相继离世了。月浅真入宫后,一开始还算安分,颇得昏君喜爱。听闻父母去世后,便开始抗旨不遵,忤逆多次后,便被打入了冷宫。”

    听到这里,陆羡安冷笑道:“看来这女子果真有些狐媚人心的手段,不然怎可能只被打入冷宫,而不是杖毙了。”

    曲逊笑了笑,没有答话,继续说道:“月氏家世清白,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可有一点,陛下您可能会感兴趣,”他收起笑容,说道:“月父有一至交好友家在东洲,他每年都会携妻儿前去拜访,九年前,亦是。”

    陆羡安神情一怔,手中朱红小笔跌落在书案上。

    金安城的冬月彻骨的寒凉,不大的皇宫内,树叶凋零,枯叶满地,一眼看过去,竟和普通富裕人家的大院没什么两样。

    陆羡安踩着咯吱咯吱的枯叶,走在去往月影院的路上。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走向了一旁枯树林立,昏暗阴森的院落。曲逊疑惑,紧了紧厚重的披风,小跑着跟了进去。

    “陛下不是要去看小聋瞎吗?来这死侍所干嘛?”曲逊追问道。

    陆羡安没有搭理,径直走进了暗藏着无数高手的寂静可怖的院子里。院内空无一人,陆羡安站定,说了句:“卓时。”

    曲逊神色一变,就见前方破旧的二楼窗户晃动了几下,一个漆黑的身影瞬间飞出,跪在了陆羡安身前,说道:“罪臣卓时,参见陛下!”

    “啊?他还活着?”曲逊大惊:“我怎么不知道?这死侍所不是我管的吗......”惊讶过后,他委屈兮兮地看向陆羡安,说道:“陛下是不信任我了?找新的心腹了?”

    陆羡安翻了个白眼,看向跪着的卓时,郑重说道:“朕给你个任务,你唯一的任务。”

    卓时一言不发地听着,侥幸存活下来的他,已经没有了一丝斗志,他愧对卓氏先祖,没脸再行走于阳光下,只能把自己当成了眼前这人的爪牙,只想丧命于任务中,早早结束自己这可笑的一生。

    “从今以后,你便是月浅真的死侍,以命护她一生安稳,能否做到?”陆羡安问道。

    卓时抬头,满眼惊讶,片刻后,才说道:“卓时,领旨。”

    陆羡安转身,边走边说道:“你说你生不逢时,也是。卓时已死,已在几千双眼睛下死于朕的剑下。从此以后,你就叫冯时吧!”

    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身影,卓时心里一阵触动,叩拜道:“冯时,领旨!”

    ====

    月影院内,月浅真裹着厚重的棉被缩在床边,伸出手来在暖炉上烤了烤,搓了搓后,伸进了脖子里。

    这金安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明安和金安气候一样,可月浅真以前在迟掖宫没有暖炉的时候,也从没感觉这么冷过。果然是由俭入奢易,这才一个月,自己就已经适应了这富贵的日子,变得如此娇贵了。

    月浅真自嘲般地笑了笑,心想,这将军府里的日子果然是好,有吃有喝,还有碧如照顾着,虽然被将军冷落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那不知深浅、杀人如麻的将军,自己现在是避之不及,冷落了更好!

    叹息一声,呼出了一阵热气,月浅真又不由得想到了卓时,心里实在是为他感到惋惜。多好的一个忠诚热血少年啊,只可惜太固执了,认不清局势,不懂得变通。

    到底何为忠?到底为何要忠?卓家开国先祖誓死效忠的到底是大乾皇室?还是当时开国明君带来的和平盛世?

    这些,四年前,月浅真都与卓时争论过。可没想到,四年了,直到死,卓时都没想明白。

    月浅真自认为是清醒之人。她清楚地认识到药香将军杀伐太重,心思深沉,多半不好应付。伴君如伴虎,留在他身边不是良策,自己还是得另做打算。

    先在这将军府度过寒冬,摸清将军府格局和逃走路线,攒好盘缠。待春暖花开,他多半把我忘得差不多了,我再伺机离开这将军府。

    月浅真做好了打算,卸下了心里的包袱,松了口气。

    “姐姐,我想喝橘子茶。”月浅真朝着前方伸出了手,甜甜地说道。虽然已经知道了碧如的名字,但她还是习惯称呼姐姐,而且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真心把碧如当成了亲如家人般的姐姐。

    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茶杯落入手中。月浅真正疑惑着,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气,以及那股,熟悉的药香。

    她愣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闻着那药香越靠越近,她猛地缩回了手。

    啪的一声,陆羡安递过去的橘子茶,摔碎在了地面上。

    碧如一惊,猛地跪了下去,紧张地解释道:“陛下恕罪!月姑娘她是不知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陆羡安呵呵一笑,说道:“她知道的。”他摆了摆手,碧如立刻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看见门外杵着的曲逊,碧如又是一惊,立刻行礼道:“参见丞相大人。”

    曲逊呵呵一笑。

    碧如站起身来,见曲逊不走,犹豫了片刻鼓着勇气说道:“大人,奴婢劝您还是不要听墙角了,别触怒圣颜。”说罢转身就走。

    曲逊尴尬笑笑,跟上了碧如的脚步。

    屋内,陆羡安又倒了杯橘子茶,坐到了床边,从棉被里抓出了月浅真的手,将茶杯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月浅真紧紧握着小巧的茶杯,放到唇边,慢悠悠地喝着,平息了心里的紧张后,才开了口,冷淡地问道:“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陆羡安一直盯着她,盯着她抬手,盯着她抿唇,盯着她开口,盯着她举手投足间那要命的熟悉感。虽然眼中画面斑驳,但实在是非常像!

    陆羡安压抑住内心的悸动,紧紧地抓住了月浅真纤细的手腕,拿下了她手中的茶杯,展开了她的手掌,在她手心写道:九年前,可曾去过东洲?

    手腕上那几乎要将自己捏碎的力道让月浅真再一次紧张起来。她一时间没辨认出手心的字,正准备开口问时,被急不可耐的陆羡安一拉,棉被掉落,整个人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陆羡安几乎将月浅真圈了起来,左手抓着她的左手,右手绕过她的腰,再一次写道:九年前,可曾去过东洲?

    月浅真紧靠着陆羡安,感受到了身后人砰砰的心跳。药香萦绕在她周围,她脸颊微红,想推开却无力挣脱,只得深吸口气,辨认着手心的字。手腕被勒得生疼,片刻之后,她不适地嗯了一声,说道:“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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