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阮棠双脚发软,攀着石壁勉强站定,听见袁总棋又问:“你想她活吗?”

    李辞彦退后几步,拳头上青筋暴起。

    “我可以让她俩都活不成,可那样便宜了你和卫迟。过个三年五载,你们早从丧妻之痛中走出,另娶她人、生儿育女。”殷明慎摇摇头,全然不顾衣襟已被血浸湿,“那可不行。我要你们生不如死,余生夜夜噩梦,饱受折磨。”说着,又笑起来。阮棠觉得他是疯了,心里闪过无数种猜想,始终猜不出他们到底要干嘛。

    袁总棋也疯了,一遍一遍重复着问李辞彦:“你要她活吗?”

    “要。”李辞彦也快疯了,红着一双眼,如暴怒的野兽。

    袁总棋说:“那我告诉你怎么彻底解玉石蛊吧,景惜诵和我到底嫁了同一个夫君,算是姐妹,如今又都成了寡妇……我告诉你吧,只要再找一个同样中蛊的人,剜出她的心,加三碗水,放点盐,炖得烂烂的,吃了就好啦。我不骗你,玉石蛊的蛊虫杀是杀不尽的,只有用另一人身上的蛊虫去灭。”她指了指地上的一碗清水,“这是药引子,喝了以后可以把身体的蛊毒都逼到心脏里,你看看要喂谁喝。”她看不见,指得有点歪了,阮棠顺着望去,一个白瓷碗,里面是清澈的水。

    几乎是同时,景惜诵和阮棠都向白瓷碗扑去,但景惜诵到底饿了两天没有气力,阮棠抢先一步端起水来,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殷明慎抚掌大笑:“李辞彦,你快杀了她,她现在是解药了,快杀她救我嫂嫂。”又低头看景惜诵,“嫂嫂,有这么个为你舍生忘死的好友,此生无憾了吧?这份恩情,你可至死不能忘。”

    李辞彦上前抱起景惜诵,发现她低低地抽泣着,因没有力气,那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殷明慎没有阻止他们,只是继续催促:“你快动手啊李辞彦,你是怕我嫂嫂怨恨你,还是怕卫迟宰了你?”说完猖狂地、痛快地笑着。

    李辞彦往后踢起方才扔在地上的竹笛,笛子如箭矢般穿透殷明慎的眉心,深深插入后方的石壁里,正落在刻的“容”字上。

    殷明慎往后倒下,笑声似乎还飘荡在山洞里。袁总棋一边喊着“成引”,一边蹲下去,摸到殷明慎还温热的尸体。

    阮棠看到她抬手整了整自己的鬓发,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颈部大动脉。

    李辞彦没有回头,抱着景惜诵走到阮棠跟前,满脸歉意。景惜诵探出手,很轻地喊“鸾鸾”,阮棠握住她,笑着说:“我在呢。才多久没见,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怎么变得柔柔弱弱了?”又抬头对李辞彦道,“师兄,我可算知道卫迟为什么一直以来对你恶意那么大了,他一直以为是你为了救惜诵杀了我,我猜当时他并不在场,你也没有解释吧。如果是你杀的我,惜诵怎么会继续和你生孩子?七个呢,那可不少。我是自杀的对吧?或者说,我是在你面前自杀的,惜诵不晓得你参与了我的自杀,不然她不会原谅你;卫迟不晓得我是自尽而亡,只看到我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你一人,便认定是你下的毒手。”低头思忖片刻,点头道,“一定是这样了,最合理的解释。唉,我要是没失忆就好了。”

    李辞彦听不懂这些,后面的事他还没有经历。他越过她的肩头看到有一人拨开绿藤,定定地站在那。

    “师弟。”他挪开眼睛,满心愧疚,“你怎么……被抽了灵根了?”

    卫迟的脸白得几近透明,手握成拳掩住几声咳嗽,招手道:“阿绵,过来。”

    阮棠提着裙飞奔过去,迎着山风和薄雾,撞进他怀里。

    “你来多久了?都听到了吗?”

    “嗯,都听到了。”

    “那你不要怨恨师兄了。”

    “好。”卫迟一手抱着她,一手扶着绿藤借力。自那日被冉央抽了灵根,他的身体更差了,偶尔连喘气都费劲。

    “难怪冉央肯放过你,他抽了你灵根?灵根是什么,我有吗?”

    卫迟笑笑:“你没有,修习法术的人才有。”

    “疼吗?”

    “还好。”

    李辞彦缓步走来,卫迟下意识地把阮棠护到身后。

    “师弟……”

    卫迟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颗椭圆形的温润晶莹的白玉,问阮棠:“还记得明常和曹元怜吗?”

    阮棠点点头。

    “当时我故意接近曹元怜,暗中相助许多,要的其实不是能开鬼门、唤鬼差的阴兵虎符,是这个,玉胆。容家百年前从南疆强来的玉胆,可解天下一切蛊毒,这一颗,”他指了指其中之一,“是这世的曹元怜给我的。另一颗,是我从上世的曹元怜那骗来的。两颗,救你和景惜诵,正好。”

    阮棠伸手要去拿,卫迟拦住她,自把其中一颗丢给李辞彦,道:“无人晓得玉胆是否真的能解玉石蛊,若解不了……”他无奈地笑笑,两世如履薄冰的谋划,在天命面前是那么无力,“解不了……兄弟同命,一起当鳏夫吧。”

    李辞彦没说话,低头看看已经昏迷的景惜诵,心底和此处山谷般,升起苍凉凄惨的雾气。

    “我们去哪?”

    “去逢城吧。”

    “那里整年湿乎乎的,待久了会得关节病的。”

    卫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对关节不好。”

    但是神女山风水好。

    阮棠偎依在他身上,问:“我和惜诵都活下来了,不会……有更不好的事发生吧?”

    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呢?按照现实的节奏,她已经死了,但在幻境里,他们都还活着、还靠在一起取暖,喝着同一碗水、夜里拥着同一床被。多一天、多一个时辰,都是赚的。

    马车忽然停下,阮棠身子往前一倾差点飞出去,幸而卫迟及时拉住。她爬出去,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

    阮棠的目光顺着荒原爬过平缓山坡,爬到山后面的天际,那里横亘着一道闪电,长长曲折,四周树杈般散开细细的蓝紫色的光。

    “卫迟!你快来看!天好像裂开了!”

    慢慢地从那闪电般的裂缝处,漏下五彩的极光。可这里怎么会有极光?卫迟皱眉远望,一个可怕的猜想摇晃着他的魂灵,莫非……

    “走罢。”

    太阳还挂在头顶,那些诡异的天光丝毫不输日光,就这样垂在天边。夜里卫迟忧心忡忡地掀开帘子看了几次,等他带着凉气钻回被窝时,阮棠将温暖的身子贴上去:“给你驱驱寒。”

    卫迟抱着她,沉默半晌,还是道:“阿绵,人力真的改不了天命吗?”

    阮棠蹭蹭他,道:“我穿越去的那个世界,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天可胜不可胜、可逆不可逆,我也不知道。万物刍狗,蝼蚁草芥,人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人有一点好,和草木鸟兽一样,虽然控制不了风雨、躲不开各种天灾,但不会因为终有一日会枯萎、死亡,而停止生长。生命卑微脆弱,同时也顽强坚忍,你要问峭壁的绿藤早晚会死去,何必还拼命汲取阳光雨露拼命蔓延,我也不知道,从生到死,要吃很多苦、受很多难,那生死之间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崖上丛花、山间绿树、虫鸟禽兽,存在过、世界便因他们有了一时的变化,他们就是彼时的世界。”她抱住卫迟的腰,“我以前患得患失、焦虑不安,从知道我其实已经死掉以后,恐惧就淡了,失去的已经失去了,难过悲伤都是徒劳,你为了我们那么努力,所有的苦难和痛失,你经历了两遭,现在还要第三次承受……换做是我,我根本做不到,我可能就直接殉情了。卫迟,能和你夫妻一场,好的坏的,都值了。”

    卫迟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阮棠快睡着时,听见他说:“我也是,都值了。”

    他们回到了逢城。逢城的雨难得停了,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只是一天比一天暗淡,后来即使是白天人们也不得不点灯。天际的裂缝越来越大,极光遮住远处的山群,樵夫猎人都不敢进山去了——其实天远着呢。景惜诵来了两次信,一切安好,只是天象异变人心惶惶,北娄和南随打得更起劲了。卫迟的身体养好了一些,他们每日牵手上街,吃吃喝喝,反而是城里最潇洒自在的两个人。

    白天和黑夜渐渐没有分别,灯油烛火的价格翻倍地涨,阮棠数着箱子里的蜡烛,随口问道:“你还有多少积蓄?花完了就得去打工了。”

    “够我们花的,别担心这个。”

    “花到什么时候?”

    卫迟替她关上箱子,道:“花到你和我都白头。”

    白头,可能吗?阮棠没有问出口。她在心里算了算,大概这个时候,现实的自己已经埋了,幻境里也拖不了太久的。她趁卫迟收箱子的时候趴到他背上,手环在他胸前,揉着衣襟。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天要塌了?现实中的天也塌了吗?”

    卫迟轻巧地回身抱住她躺下。床上两个枕头,一个是瓷的,阮棠枕不惯,自己又搞了个软的。卫迟侧身问她:“人在什么时候做梦?”

    “睡觉的时候。”

    “是,睡觉的时候,在枕上做梦,枕中落满的是人们遗忘的梦。”

    阮棠笑起来:“怎么突然文艺矫情了?”突然联想到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你是说,我们现在是在你的梦里?”

    “算也不算,是在漆枕的幻境中。”

    “那……”阮棠难以置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天裂开是因为……漆枕裂了?”

    卫迟没有回答,他的神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幻境消失的话,你不会消失的吧?”

    “不会,我会从长梦中醒来。”

    “好。”阮棠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

    她差点脱口问“那我呢”,还好收住了。有什么好问的,草木生没有偶人相助是不可能成功的,无论现实还是幻境里,她都无法再重生了。

    那就好好道个别吧。

    阮棠一个翻身坐到卫迟身上,卫迟低低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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