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

    城北外连着青山的是一片林,其间各样花色的蛇出没,人称花蛇林,经过林子的人身上总要带雄黄避蛇。沈衣由十几名侍卫护送着往北走,各人手里举了火把照路,说来奇怪,今早突然起了很大的雾,到现在申时了,雾还没散。一棵棵树被白雾一染,都成了水墨色,幽魂般立在那,瞪着无数树叶幻化的眼睛盯着过路人,天早已看不见了,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凄厉地叫。

    沈衣低头沉思,马儿的鬃毛沾了雾气,像一把扫过糖霜的扫帚。

    午饭过后,卫迟突然亲自来找他,一脸郑重地交给他一个封死的木匣。

    “烦你速回一趟北娄,将此匣交与陛下。”

    匣里装了何物,卫迟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沈衣也只好照做,带了侍从便往北娄赶。可实在蹊跷,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大战在即,非要半逼着他这个监军离开。

    前方的侍从忽然停下,火光晃了晃,白雾如流穿过他们握着缰绳的指缝。

    沈衣将目光从木匣上移开。起风了,前方雾气后有一团火不安分地跳跃,火堆边隐约可见站着四五人,其中一个身姿挺拔,又高又瘦,静静地站在那,像是一棵在雾里伫立了百年的树。侍从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杀气,纷纷拔剑,却无一人敢出声。

    忽而几声咳嗽。风大了,白雾一波一波涌过去,时薄时厚,沈衣辨出对方一男四女,其中一名披着暗蓝色斗篷的姑娘侧身坐着,又咳了几声,将手里的树枝扔进火里,站起身道:“师兄,走罢,别节外生枝。”

    她的兜帽压得很低,沈衣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声音他却是认出来了。

    李辞彦见他们不退,手摸上剑柄。马儿长嘶一声,焦躁不安。

    他们的剑柄上都用碧蓝宝石镶嵌出朵冰花,那是南随暗卫的标志。沈衣心中猜想似是得到证实,不顾旁人的劝阻,下马走到人前,对那弯腰伸手烤火的姑娘行礼道:“卫小娘子?”

    阮棠吃惊地侧过头,又上前几步,从李辞彦身后探出脑袋,待看清对方面容,才放心地走出来,搓搓手笑着说:“沈神医,别来无恙!好巧在这遇上你,卫迟呢?”

    沈衣这才直起身子,不顾李辞彦充满杀气的眼神又上前一步,虽有雾气,他依旧辨认出阮棠的模样。

    “卫小娘子,果然是你?”沈衣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不是说木佣已毁,你……”

    卫迟笃定她不会复活才离开逢城的,怎么她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难道是邪术?沈衣不由得想起曹元怜借木偶化成明常夫人的事。

    “三言两语说不完,沈神医,卫迟在哪,你带我去找他。”阮棠一急,又咳了几声,“桑陵城从没有过这么大的雾。才几月啊,冷得人手都僵了。”

    “他在军中。”

    “快带我去找他。早上遇到几名北娄士兵,非说我们是细作,追了大半个林子,你带我去可就方便多了。”

    沈衣怀里还抱着那木匣子,犹豫片刻摇摇头道:“我得回北娄一趟,卫迟让我送东西……”阮棠却似没听见,转头问李辞彦:“师兄,那阵法已成,什么时候开门啊?”

    沈衣听他们说了几句,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开什么门。”

    “开大门。”阮棠瞥了那些侍卫一眼,不愿细说,“沈神医,求你带我去见卫迟,越快越好。”她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卫迟疯了,不想活了。”

    回想起这段时日卫迟那了无生趣的样子,再仔细揣摩方才李辞彦与阮棠晦暗不明的对话,沈衣暗中大吃一惊,所以卫迟才会急急把自己支走?他愈想愈怕,若真是那样……他掏出木匣放在地上,咬咬牙,抽剑劈开。

    里头果然空无一物。

    沈衣只觉天旋地转。此等大事,卫迟竟一个字也不曾透漏。桑陵城中能人异士无数,定有人看出端倪,但至今无人出来破阵,或许他们都不信卫迟有能耐开地府之门吧,数百年来,还没人成功过。

    他也只是以前听母亲提起过,只当那是故纸堆里遥不可及的记载罢了。

    就算不能成,也不能让卫迟、让这些北娄将士涉险。

    沈衣深深吸了一口雾气,从鼻腔到嗓子一股湿冷窒息的感觉令他反倒冷静许多,定了定神道:“我带你去。但其他南随的人不可跟从。”

    李辞彦和阮棠低声交待了好一会。风更大了,可茫茫白雾怎么吹也吹不散。

    “走罢。”阮棠紧了紧斗篷,走到沈衣面前。李辞彦和侍女们依旧站在火堆旁,目送他们消失在雾里。

    “沈监军,临阵丢下主帅脱逃,是何道理?我们绝不撤军!”

    “是啊沈监军,眼看阵法已成,就等着破城了。”

    沈衣和将士对峙了半个时辰,头疼欲裂。将士们士气正高,都等着拿下桑陵城,回北娄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况且主帅只身一人进阵去了,丢下他撤军,确实不厚道。但不赶紧走的话,门一开,大家都会没命。即使到这时,沈衣还是想着维护卫迟,一拍桌子站起来,瞪圆了眼道:“这也是卫迟的意思,传我军令,立马撤军!”

    这时撤军就是逃命啊,看不见桑陵城头都没人了吗!

    没有人动。雾气愈来愈重,火把燃烧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衣一咬牙,从怀中掏出虎符,双手高举,喊道:“临行前陛下授我虎符,众将士听令,撤军!”

    人群一阵哗然。从没听过行军打仗,虎符不给主帅而给监军的。卫迟在北娄所受的猜忌,远超平日传闻。这样不受君主信任的主帅,就算跟着打了胜仗,也不一定能得到应有的封赏吧。

    人心浮动,很快瓦解。

    沈衣别无他法。与其让众人知道卫迟一开始就不打算保全将士,不如就告诉所有人,卫迟摆阵破城,还是顾及北娄军的,暗中交代了他率军撤离。

    这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然而地府之门一开,撤到哪里算是安全呢?谁也不知道,只能寄希望于阮棠阻止卫迟了。

    沈衣和大军往北撤向大山中,马上回首,完全望不到阮棠的人影,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汹涌而来的白雾,呛得人呼吸不畅,阴森湿冷的鬼气也透过棉衣钻入骨髓。长风呼呼裹挟着死一般的沉寂,远近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

    越靠近法阵中心,风越急、雾越大,阮棠不得不佝偻着缓步前行,一手拉住帽子,一手拿布捂住口鼻。她有鼻炎,这样的天气刺激得她喷嚏连连,着实难受。

    雾稠得几乎是流动的牛奶了,什么也看不见,走几步便撞到深插入地的木杆,杆上布符剧烈地卷动,再走两步,又撞到一根铜杆,杆上是一串串的银铃,风吹得这样猛,铃铛却一点声响都没有。阮棠深吸口气,摊开右手,上面是沈衣拿朱砂画的一个鲜红箭头,像罗盘一样为她指明方向。她顺着箭头的方向不停地走,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但一步不敢停留。

    终于于一片白茫茫中,她望见一堵高耸入天际的黑墙,望不到顶、瞧不见底,那面隐在白雾后的墙模糊了天地的边际,只一眼便带来无尽的压迫感。阮棠顶着不适和恐惧,伸手去拨开白雾,哪里拂得尽?她只能继续朝前走,手脚早已没有了知觉。

    那不是墙。

    阮棠抬手挡风,从指缝间看到高墙下站着一人,纵使雾大遮蔽了视线,她能确定那就是卫迟。

    “卫迟!”

    大风带走了她的呼喊。

    卫迟把手放在冰冷坚硬的石门上,掌心很快凝结了厚厚的霜。他的眉眼都带了细细小小的水珠,眼里没有一点眼白,唇倒是红得要滴出血来。他用力地推门,门那么高大,他渺小得如一粒尘埃。

    阮棠顶着风艰难地往前走,突然间看到白茫茫中出现另一人的身影,身穿南□□有的蓝紫色衣袍,一手摇着一把竹扇,小小的扇子生出的风,竟真的将雾吹开了,阮棠得以看清那人的脸,是袁总惜。

    她大吃一惊。只见袁总惜另一只手提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剑,迎着风飞快朝卫迟走去。

    阮棠索性解开系带,拼了命地跑,不停地大声喊着卫迟。她的斗篷被风吹进白雾里,她逆着风向,大口大口地从风雾中抢夺空气,不断地喊叫,喉咙渗出一丝丝的腥甜。

    风声呼呼,袁总惜似乎听到了她的喊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狠厉决绝,到最后几步,干脆丢了扇子,举剑向卫迟砍去。

    白雾又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重归茫茫,阮棠撕心裂肺地叫着扑到雾里。卫迟自始至终咬牙用尽全力推门,浑身青筋暴起,七窍也渗出血来。就在袁总惜的剑碰到他脖颈的刹那,石门发出震雷般轰隆隆的巨响,令人心胆俱裂,一股黑光从门缝射出,袁总惜的剑瞬间化为飞烟。

    “卫迟!”阮棠踉踉跄跄地跑来。风雾愈大,森森阴气从鬼门溢出,四周的银铃剧烈地响着,叮铃铃连成一片,细听又像万鬼哀嚎,又似万千妖魔在笑。

    袁总惜扑了个空,又从腰间抽出匕首扎向卫迟心口,谁知卫迟周身忽的旋起一阵风,如刀刃般在袁总惜身上留下无数血口子,同时也割碎卫迟身上的衣物。袁总惜惨叫一声,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心知事已难成,忍着疼一个闪身躲开扑上来的阮棠,借着雾色掩护匆匆逃了。

    阮棠只从她身上扯下一片衣角。

    白雾黑气之间,卫迟六感尽丧,只知奋力推门,眼耳口鼻已全是鲜血。阮棠奋不顾身穿过那阵旋风死死抱住卫迟,浑身战栗不止,门缝有一股强悍恐怖的力量将一切生命往里吸。只是针一样的细缝。阮棠抱着卫迟冰冷的身体,仰头大声地喊:“卫迟,停下来,不能开,你看看我,我还在!”

    她的嗓子早已哑了,发出的声音像被撕烂的布条。可卫迟听不见。她攀着卫迟的脖子,努力垫起早已没了知觉的脚,在卫迟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轰隆声震耳欲聋,她感觉自己的耳膜要破了,除了眼前这个唤不醒没有温度的心上人,九天幽冥都是排山倒海的恐惧和绝望压迫着她。她哭了,只是泪水还没流到腮边便被风吹干。

    “卫迟,这样你会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一切如梦幻泡影,没了就没了,可我们真的会死在这的,连魂魄都不剩。”阮棠的手终于没了力气,从卫迟的脖子上缓缓滑落,“偶人毁了,草木生再不能施,我们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巨响渐歇,银铃声也慢慢消失,散开的涟漪重归于一点,沉入深不可见的水底。风还在吹,但风声也小了,白雾依旧如河流动,卫迟从石门上收回手,手掌一层皮都被门黏住,血肉模糊一片。

    意识归拢,五官恢复,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卫迟虚脱无力地跪倒,却猛然发现怀里有一人死死地抱着他。

    他愣了许久,不可置信地抬起血手,拨开怀里人的散发,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阿绵……”

    阮棠睁开眼,“哇”地一声将他扑倒:“疯子,怎么可以开鬼门,吓死我了……”

    卫迟赤条条地躺在地上,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眼见那扇巨大的石门在白雾中消隐,一时间有些恍惚,怀里人低低地哭泣,真的是阿绵,不是虚幻。

    “阿绵……”

    他以为阿绵死了,他已决心随阿绵而去,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还好阿绵还在,他也还在,魂飞魄散之前,他们尚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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