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卵

    她回头,果然是卫迟走过来了。

    “卫迟,沈神医会算命呢,你要不要也算一下?”

    沈衣连忙摆手:“莫要胡说,我不会,神棍伎俩罢了。”

    卫迟淡淡看他一眼,心下了然,那张没画完的纸对他们而言是不祥之兆,沈衣不敢拿出来,他也装作不知,牵起阮棠道:“回去吧,有些晚了。”

    一抬头,天色果然暗了。

    当晚阮棠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如山恋起伏的命图,到后半夜,她突然坐起来,摇醒熟睡中的卫迟:“沈衣是什么人?”

    卫迟迷迷糊糊地回答道:“是个好人。”

    不对,哪里不对。阮棠想起来了,穿越前缪叔在棺椁上描上面的石刻,蜿蜒起伏,恰如山峦,和今天沈衣画的命图简直一模一样!

    在她思考之际,卫迟也坐起来,拉高被子将她裹紧。

    “阿绵,沈衣怎么了?”

    “我觉得他不是一般人。”阮棠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卫迟拥着她躺下,道:“他确实不是一般人。他的母亲当年是南疆有名的术士,会下咒,会画命。”

    “这么厉害!那他的父亲一定也很厉害吧?我猜猜,是神医?”

    “不是。你还记得曹元怜的事吗?”

    “当然记得。”阮棠心想,那可是鸾鸾,自己穿越的重要线索。

    “当时在明常和容成济之间当双面细作的,就是沈衣。”

    “那个神医?”阮棠有些震惊,故事里的神医,在明常的解药里做手脚,害了明常性命,又设计让容成济再无法生育,使容家绝后。所以曹元怜最后来找卫迟,也是沈衣在中间牵桥搭线?

    卫迟继续道:“容成济的父亲生性风流,与沈衣的母亲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沈母被抛弃后发现有了身孕,写信告知,容父竟派人给沈母灌药,言明沈母不配为容家生子,若不是沈衣的养父出手相救,怕是会一尸两命。沈衣是在不断被追杀中长大的,恨容家入骨,父母去后孤苦颠沛,我遇到他时他瘦得站都站不稳。容成济子肖其父,曹元怜就算真和他修成正果,也不会过得舒心如意。”

    曹元怜……阮棠想起曹元怜死前说能告诉的都告诉了卫迟,能给了也都给了,是什么东西?阮棠问完后,得到的是卫迟的叹息:“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有用。”

    “是什么?”阮棠趴在他胸前睁大眼睛等回答。

    她这一问,卫迟忽地想到傀儡军,摸到阮棠手腕上的红绳子,道:“阿绵,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水精术。”

    “啊?”阮棠正疑惑这话题怎么转这么快时,却觉手上红绳被解开抽掉了。她有些意外:“不绑着我了?”

    “傀儡军只识活物,不识水火,若有一天遇到了,像我们上次在逢城郊外……若我不在,你以水精术逃脱,不要管他人,记住了吗?”

    奇奇怪怪。阮棠试着施法,果然没有束缚了,正欲炫耀,腰上被轻轻掐了一下,痒得她笑出声。

    “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她抓住腰间的手,钻回自己的位置,“睡觉睡觉,天快亮了。”

    那之后几天,阮棠都没在看到沈衣,胡商说他躲着呢,不知在躲什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在脱去夹袄的时候,小青鸟终于回来了。

    小青鸟长大许多,还叼回一棵树枝,卫迟说因为混了太多代,如今世间的青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这一只身体健壮,但爱捡垃圾当宝贝。阮棠从它的尾羽中取出等待已久的回信,抚开,映入眼中的却不是景惜诵的字。信是景惜诵口述、侍女书写的,李辞彦伤势未愈还在休养,景惜诵病已经好了,只是琵琶骨那落下了后遗症,一直遗到右手上,暂时拿不了笔,不过大夫说多泡泡药很快就好了,让阮棠不要担心。又问阮棠到了哪里,脸上的伤好了吗,卫迟有没有为难她……絮絮叨叨,和以前一样,是些琐碎而温暖的话。

    但阮棠看完信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住。

    最开始,景惜诵喊她棠棠,后来改叫阮阮,因口音总是喊成“卵卵”,在马车上逃亡时,阮棠还曾开玩笑地说,卵卵卵卵,不如叫蛋蛋。这次来信,不知是因为侍女北方人听不惯南方口音,还是景惜诵有意为之,信上的“卵卵”都被划掉,改成了“鸾鸾”。

    信末有一行小字,大概是李辞彦写的,铁画银钩,替景惜诵解释说,鸾乃神鸟,乘风高飞,自在无拘,寓意很好,比蛋好。

    鸾鸾不是曹元怜,鸾鸾竟是自己……逢城那座墓是自己的墓,所以上次去找不到,因为人还没死……那现代世界的鸾鸾墓是怎么回事?自己是穿越代替原主重生了吗?阮棠呆呆地坐着,信在手里捏得皱皱巴巴。

    卫迟提着刚烧开的水进来时,看到阮棠脸色惨白呆愣地坐着,心下一慌,放下水疾步走上前,握住阮棠冰冷的手,焦急地问:“阿绵,怎么了?”见她不回答,轻掰开手指从她手里抽出信,扫了几眼,内容稀疏平常,没什么特别的。他皱眉握紧阮棠双手,柔声道:“阿绵,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别怕。”

    发生什么了?阮棠自己也不知道,也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脑子中一团乱麻,于这一团乱中,又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卫迟眉头愈锁愈紧,还要再问时,有人敲门高喊,听声音像是胡商。他略显不耐烦地应了应,走到门边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阮棠。

    果然是胡商。两人就在门边低声聊了几句,胡商望了望院中,问:“小娘子不在?”

    “在屋里。”

    若是往常,卫迟会请胡商入屋坐一坐,但现在他满心焦虑,聊完事便急着回屋。

    胡商看了看他的神色,识趣地道:“那我先回去准备了,你若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和我说。”

    送走胡商,卫迟急急回屋,却见阮棠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脸色比方才好了些。听见脚步声,阮棠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朝卫迟一笑。

    “卫迟,你坐,我有话跟你说。”

    卫迟忐忑不安地坐了,又去拉她的手,仿佛怕她和青鸟一样飞走。阮棠反握住他的手,从他身上汲取暖意,深吸一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刚见面我就和你说过,我是穿越来的。”

    “记得。”

    “你明白穿越的意思吗?就是,从另一个世界,不同的时间、空间……”阮棠正想着怎么解释,却见卫迟点点头:“我明白。”

    “你好聪明,你一向很聪明。”阮棠感慨道,“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何德何能嫁给你,我有点配不上你。”

    “又不是茶碗配茶盖,什么配不配的。阿绵,你是我妻子,永远都是,不要胡思乱想。每次提到穿越的事,你都说你不是阮棠,不是我的……我一直不问,是因为我不敢问,你否定自己、否定我们,我实在不知如何去解开你的心结。”

    阮棠微微低下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替身。但今天我发现,一切和我猜想的好像不一样。我是从现代世界的鸾鸾墓穿越过来的,墓碑写着‘永平八年,奸相构陷御史曹谋,曹家族灭,鸾鸾失母’,曹谋只有一个女儿,我以为曹元怜是鸾鸾。可鸾鸾是我,我从自己的墓中穿越过来……卫迟,我想了又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穿越加重生,你懂吗?”

    卫迟摇摇头。

    “我从现代社会通过鸾鸾墓穿越过来,代替阮棠重生了,如今经历的一切是上一世你和阮棠经历过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卫迟点点头,又摇头,站起身把阮棠揽到怀里,道:“你没有代替谁,你就是我的阿绵。”

    “可能我是阿绵的转世吧,小说里都这样写。”

    “人要是有转世就好了。”卫迟苦笑道,“生前所有遗憾都能在地府寻到弥补的机会,断掉的缘分兴许能在来生续上。可转生后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魂魄过了地府大门便再不能自主,鬼差阎罗不会听世人的哭诉,前缘再续不过是世人不切实际的寄望罢了。所以失去至亲至爱后,只能想方设法留住他们无所依附的魂魄。”

    “那我就更想不懂我是谁了。”

    卫迟笑道:“你就是你,是阿绵。无须苦恼这些,如今你在这,我在这,便足矣,至于你如何到这里……就权当是为了我而来吧。”

    “好。”阮棠蹭蹭他,心渐渐安下来,“我只是怕有一天会突然穿越回去。虽然我也很想王姨,可我更想和你把这辈子过完。”

    卫迟轻抚着小娘子后背的手一顿,目光飘到白得发亮的窗户纸上,风小声地呜呜,小院子外是城池,城池外是一望无垠的土地,天似穹庐,云上有日月星沉,浩瀚星河外是一片虚无,他们在此间不过一粒浮尘,渺小无力,不能自主。他时常会想命是什么?不过是不可追的往事,已发生的无法改变的皆是命,他不愿信命,又无可奈何,若他有通天本领,他定要捅破天、刺穿地,闹个乾坤倒转,让一切为他的命陪葬……但现在温温软软的姑娘就在他怀里,他便没有满怀激愤,想的只是如何与阮棠安安稳稳把这辈子过完,哪怕只是这辈子……他抱着阮棠,收回思绪,坚定地说:“我会倾尽我所能,让我们好好过完这辈子的。阿绵,勿要顾虑太多,鸾鸾墓不会再出现,你也不会再穿越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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