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明舍城不比桑陵城,城墙修得很厚很高,但城池不大,居住的百姓也不多。城中最大的酒楼没有彩楼欢门,只挂了几面大旗子,风一吹,猎猎地响。他们定了最角落的位置,人少,安静。阮棠跟在卫迟后面上楼,透过薄纱认出早已等候的那二人中,其中一个很面熟,阮棠想了半天,是个大胡子胡商。

    她惊道:“是你!”说着取下幂离,对那人笑着行礼。

    胡商忙回礼:“卫小娘子别来无恙。”

    “当日多亏了你,不然卫迟就冤死在桑陵城狱中了。”阮棠记起他就是当时出庭作证的海商之一。

    卫迟但笑不语,引众人落座,一一介绍。那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多年来为卫迟、为北娄效力,阮棠猜,应都是影罗的人。

    胡商斟了酒,敬完卫迟敬阮棠,阮棠还未说话,卫迟把自己的酒杯伸到她面前一挡:“她不会酒,我代喝。”

    他们喝了一坛又一坛,谈天下局势,骂皇帝昏庸,聊最近西北战况,又说起好几条商路不好走,世道一乱,盗匪四起,容易被劫。最后一人醉倒在桌,一人眼神迷离坐着都摇摇晃晃,卫迟脸色酡红,站起来喊小二,喊了几声没人应,便亲自下楼去叫。

    阮棠看着满桌狼藉,趴着的那人打呼声震得像发动机,胡商撑着桌子站起,摇了摇,还是坐下了。

    “喝多了,哈哈,喝多了,小娘子见笑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嘛。”阮棠道,“卫迟去叫人接你们回家吗?”

    “是。卫小官人对我们很好。”胡商咧着嘴笑,虬髯沾酒,深目迷离。

    “他对影罗的人都很好吗?”阮棠有些好奇,她以为卫迟会是个压榨下属的资本家。

    “影罗?好久没听到了。”胡商敛起笑意。

    “你们不都是影罗的人吗?”

    胡商一愣,随即点点头:“我是,但其他人不全是。”

    “其他人?卫迟手下的人吗?”

    “对。说到这个啊,卫小官人讲义气啊。”胡商深呼一口气,酒味扑来,“八皇子死后,影罗被朝廷清洗,已名存实亡,死里逃生者分散各地,卫小官人拿着随侯珠接管了影罗那个空壳子,每年自掏腰包给大家发五十两,一人五十两啊!活下来的影罗大多因伤残废,全靠着这五十两过日。还能动弹的,比如我,就还做老本行,当奸商哈哈哈。”胡商幽默自嘲地大笑,“影罗早已无人再提了,小娘子今日说起,我倒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恰是这时,卫迟扶着楼梯回来了,后面跟了几位穿短褐的小伙子。他吩咐小伙子们把胡商两人送回去,阮棠看他们抬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人,想起过年时抬猪,不禁笑出声。卫迟不明所以看她,她忙收住,牵起卫迟的手:“卫大奸商,走吧,我送你回家。”

    卫迟顺势揽住她的肩:“头晕。”

    “活该,让你喝那么多。”

    明舍城的风总是多多少少带着细沙,但回去这一程,任路人看,阮棠都没有戴上幂离。她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挽着卫迟,回到家,又亲自给卫迟倒水洗脸。

    “阿绵,你怎么了?”卫迟醉得有些不清醒的脑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阮棠笑着拧干毛巾递给他:“没事啊,就是突然觉得,我有时把你想得太坏了。”

    卫迟接过毛巾,扶着桌沿站起来:“我去洗个澡。”

    阮棠讨厌酒味,以往他在外头喝了酒,回家都要先洗漱干净。这回阮棠却拉住他,道:“醉得不会走直线了,先躺下好好休息吧,醒了再去洗。”

    明舍城风大,窗子都是关着的,他们躺在床上听风吹着沙擦过窗户纸,再远一些有狗吠,遥遥的一两声,此外没有其他声音。

    “卫迟,你睡了吗?”

    “还没。”

    卫迟侧过身,一只腿轻压住阮棠。阮棠推他,他不动,反而搂得更紧。微甜的酒气随着他的呼吸送来,阮棠微微别过头。

    “小青鸟怎么还不回来?惜诵不知道怎么样了。”

    “没事的,过几天信就会到了。有李辞彦在,她不会有事。”

    “你这么相信你的师兄啊。”

    “我只是清楚他对景惜诵的心。”

    阮棠双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醉醺醺的眼吹一口气:“我也晓得。卫迟,你为什么要帮北娄啊?你要是帮南随就好了。”

    “北娄对我家有恩。”

    “哦。”

    阮棠想抽回手,却被卫迟按住带着摩挲长了胡渣的下巴,手心有些痒、有些刺,她笑着拍打卫迟:“放开放开,快点。”

    卫迟依言放开,又把手伸进被窝,阮棠像条鱼扭着身子躲避,他用腿一勾,把人又拉回怀里。

    “阿绵,我有时真不想管那些破事了,就想抱着你在家里过日子,管它东西南北的。”他把脸埋到阮棠脖颈,“可是不行。”

    “您老雄心壮志,不像李辞彦,可以为心爱的姑娘不顾前程抛弃事业。说到李辞彦,下回见面你得跟人家道个歉啊……啊!你咬我!”

    “这时候别提扫兴的人。”

    说是咬,力道并不重。床榻上酒气春意绵绵交缠,阮棠一直试图推开身上人的手渐渐不再用力,到最后,反而如藤蔓挂在卫迟脖子上。

    “但我会向景惜诵道歉的。”卫迟呼出的热气全在她耳朵上,“为了你。”

    北娄处西北,明舍城是最南边的一道关,往来商队货物大多从明舍城进出,卫迟因此很忙,对接外来商贩、查看货物、计算利润、想方设法给北娄敛财,胡商一直紧跟左右,而那天一起喝酒的另一个人,沈衣,则清闲许多,阮棠去找卫迟时遇到过他几次,他时常拿个凳子搬个桌子坐在大门口,被一群人围住。

    “神医啊,看看我这手,一晚上起了十几个包!”

    “神医神医,再帮我算一卦吧,这回算我小儿子出门吉凶。”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见阮棠,便礼貌一笑。他的脸盘圆圆的,但没什么肉,笑起来皮会扯成一条一条。

    终于有一回,天色不早,阮棠挎着竹篮给卫迟送完饭菜回来,沈衣正送走最后一位婆婆,拍拍衣上褶皱,弯腰要去拿凳子。阮棠快步走过去,道:“神医神医,也给我看看吧,我头发分叉了。”

    沈衣抬头见是她,忙放下凳子,行了礼:“卫小娘子。”

    阮棠回礼,笑道:“你可终于忙完了,今天不用加班了。”说着瞧了一眼桌上的纸笔,上面写满生辰八字,四柱十神,做了各种她看不懂的批注。

    “沈神医不是大夫吗,还会算命?”

    “我看命可比看病厉害多了。”沈衣干脆又坐下,“小娘子要看看吗?”

    “好啊,不过我不知道我的生日。”阮棠伸出一只手,“要不看手相吧?”

    “看手相不如看命相。我有一招,不须生辰八字,不过看出的命相也和别派很不相同。”

    阮棠饶有兴致:“怎么看?”

    沈衣抽出一张很长的纸铺在桌上,将笔蘸饱墨递给阮棠。阮棠接了,在他的示意下,笔尖悬到白纸上方。沈衣食指轻点在笔的末端,稍用力一压,笔尖触纸,阮棠瞬间觉得有股力量带着自己手里的笔在纸上游走,忽高忽低,忽轻忽重,时而平缓如原,时而陡峻若峰。不一会儿,那股力量慢慢撤去,在画到纸张中心时,阮棠觉得自己的手像被人握住一般停下了。

    沈衣收回食指,望着纸上弯弯曲曲的黑线,有点短啊……

    阮棠也看,看不懂,是在画连绵不绝的山峦吗?有点眼熟啊……

    “这就是命相?”

    沈衣点点头:“手相在掌中,人人可见,命相在命里,难以窥探。我这招以线画命,可为生者卜一世起落,可为逝者记前事、祈神佑。以前那些达官贵人求我娘画命,少则千金……咳咳,我不收你钱,卫小娘子莫要这样看神棍一般看我。”

    “那你看看我的命怎么样。”

    沈衣有些为难地皱眉。有点短啊,这怎么说……挑好的说吧。

    “命相这东西,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身边,从长相、手相、生辰八字都能看出,从每个人的气也能看出。卫小娘子莫要这样看我,人人有自己的气,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真的存在。咳咳,所以我今天给你画命,其实我画不画,命都在那,好坏和我是无关的,我不过帮忙瞧瞧。卫小官人若是问起,你可一定要这样说啊。你这命还不错,我看看啊,出生不久遭逢大难,好在有贵人相帮,遇难成祥;永平八年这条线很陡,应是遭了大变故,但好在也是遇到了贵人,有惊无险……”神医抬头,笑道,“这之后桃花繁茂,是卫小官人出现了吧。”

    阮棠半信半疑,他说的有点准,但都是已发生的事,或许是卫迟之前告诉他的呢?再问问未来吧。

    阮棠正要开口,却见沈衣着急忙慌地把桌上那张白纸揉成团,塞到袖子里,又朝着自己身后打招呼:“卫小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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