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蛊

    容家一座高楼中,四周有侍卫来回巡视,楼上灯光荧荧,透过窗纸可见梳着高髻的女娥端着东西走动,耳上珠环轻轻晃荡。

    景惜诵在这高楼中躺了多日,甚觉无聊。青纱帐悬在银钩上,兵书握在纤纤素手中,少女不施粉黛专注看书的模样落在李辞彦眼底。侍女们把东西摆放在床前案上,李辞彦仔细一一检查,一炉烧过的香,五碗烈酒,一把朱砂黄纸符篆,一把小小的黄金铸成的匕首,还有一大盆细土。

    “惜惜。”

    “啪”地一声,兵书砸到李辞彦脸上。

    “不许这样叫我!”

    李辞彦不敢顶嘴:“先除蛊吧。”

    景惜诵咬咬牙,背朝外跽坐于床,缓缓褪下所有衣物:“真是倒霉,遇上这样的事。”

    侍女在左右举着烛火照明,李辞彦屏息凝神,一手拿了几张符纸,一手端起一碗酒,符纸浸湿了烈酒,在景惜诵后背揉擦。

    “嘶……”景惜诵努力咬牙不让自己□□,可实在太疼了,像有火在烧着她最稚嫩敏感的肌肤,又像有虫蚁噬咬五脏六腑,比儿时骑马摔断了骨头还疼百倍。

    她的后背,一大片皮肤变成了莹润微闪的斑斓矿石,一沾烈酒,泛着水光,更加绚丽夺目。

    李辞彦放下符纸和酒,用手抓了一把香灰,涂抹在景惜诵后背。

    这回不像火烧了,像寒天腊月紧贴冰刺。

    香灰一抹,宝石肌肤失去光泽,灰扑扑的。李辞彦拿起匕首,侧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刮那层皮肤,沙沙,沙沙。景惜诵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侍女不停地拿干净毛巾给她擦拭。沙沙,沙沙,宝石粉末如雪一阵一阵洋洋落下,掉到李辞彦另一只手捧着的烈酒碗里,迅速沉底。整整四碗,烈酒不再香气扑鼻,粉末明明满到碗口,酒一点也没溢出。

    刮完后,景惜诵的后背似蒙了一层薄冰,冰下血肉隐约可见,冰上刀痕道道清晰。

    “火。”

    侍女忙把烛火靠近,李辞彦捏起剩下的符纸烧了,火虽不灭,符纸亦无损。符篆在四碗酒中来回点三遍后插入土中,四个碗迅速倒扣在四周,东西南北,不偏不倚。

    景惜诵长长舒口气,拉上衣服:“幸而你晓得如何缓解这蛊毒,否则多日过去,我怕是早成玉石之人了。”

    “以前听我师父讲过,玉石蛊最为难缠,蛊虫如矿粉,一旦沾染,会慢慢啃食宿主骨肉,而排泄物和尸体堆筑成五彩矿石,先秦时南方有人擅养此蛊,以活人为饵,得玉石人像,可换万金。此虫易醉酒,刮下来后须用符镇压、用土掩埋,三日即可饿死。只是此法难将蛊虫悉数驱除,要彻底除蛊,还得另寻他法。”李辞彦洗净了手,又用烈酒泡了泡。

    景惜诵气得捶床:“害我不能去找棠棠。你前几日去,她还好吗?”

    “好,我师弟将她照顾得很好。”

    楼外忽地有夜枭叫声响起。侍女推开窗,怪道:“这鸟叫声与往日不太一样。”

    李辞彦望了望窗外,起身擦手道:“惜惜,你先睡,我到外头巡一圈。”

    夜晚的凌河盛满星光,似一条镶钻的绸带,除去星光,还有一盏荷叶盖灯笼发出橘黄色的暖光——不,应该是案上一盏,河里一盏。提灯的人临河伫立,仰望夜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李辞彦轻步走到他身后,按捺住心中的开心,道:“师弟,你找我。”

    卫迟回过身,朦胧灯光照不清他的神情,但声音是清晰的:“景惜诵是不是中了玉石蛊?”

    “是,你如何知道?”这个消息封锁得紧,外人无一知晓,李辞彦有些纳闷。

    “找到除蛊的法子了?”

    李辞彦垂下那双死鱼眼,摇头道:“没有,我只能用师父以前教的镇邪锁祟的老办法先拖着。”

    “那她很快会死。”

    若是旁人说这话,李辞彦大概会情绪失控大打出手。可此时他只是低着头,用脚碾碎杂草,一声不吭。卫迟望向远山,山群轮廓似团团青墨堆凑,山中有百兽万木,彼时他和李辞彦也住在那样的山中,不通人烟、与世隔绝,师父教授他们术法与武功,他学得很快,因此有更多时间坐在河边出神。

    很多当时想不通的事和理,现在都模糊到无关紧要了。

    “本朝开国初,有火凤衔玉来贺。五行相生相克,金银玉石生于土,按理说火克金玉,但那块神玉却是火性,水遇之水腾化为雾,土木遇之土木烧为灰烬,金石遇之金石融为浑水,惟有火遇之相旺相生,因此几百年来一直以火存玉。后来这块玉为八皇子所得。”

    “那块火烧玉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师弟怎么提这个?”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反之亦然。”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玉石蛊难除,但神玉玉粉可融一切金玉,且不会伤人骨肉。”卫迟把灯笼稍稍抬高,看到李辞彦脸上的绝望无奈随着他的话变为欣喜,“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这块玉去救景惜诵的命。”

    “舍得舍得!师弟你真是博识,我竟没听过这些。”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

    李辞彦仔细回忆:“我倒不记得了。或许师父讲过,我学完又忘得干净了?他老人家在的时候,老说我‘一身好筋骨,配个猪脑子’,看来又说对了。”

    “确实。”

    “可是火烧玉连储存都那么麻烦,要如何将它磨成玉粉?”

    卫迟终于等到他问这话,故意沉默一会,才道:“你把玉给我,我自有办法。”

    李辞彦几欲落泪。师弟和他重逢后,像变了个人,对自己抱着巨大的敌意,如今主动帮忙,二人仿佛还是山中感情深厚的一对师兄弟。他目光炯炯望着卫迟,上前两步想像以前搭肩,卫迟躲开了。他也不强求,略激动地说:“好,我马上取给你。师弟你是怕惜惜死了我伤心难过,才出手相帮的吗?”

    “我是为了阮棠。”

    李辞彦点头:“惜惜死了,阮棠也会伤心难过的。你且站一站,我这就去拿玉给你。”

    两天后卫迟把一个小瓷瓶交给李辞彦,叮嘱他不可借用任何工具,神玉惟与人的□□不相冲克,可让侍女用手把玉粉涂上去。后面这句话李辞彦就当没听到,回到高楼后诓骗所有人,只有自己有资格摸玉粉。

    卫迟家没有侍女。回家后卫迟取出昧下的另一只小瓷瓶,瓷瓶内壁涂了一层血用来隔开瓶身和玉粉,他的小娘子也需要玉粉救命。

    阮棠自那晚醉倒后,一直沉睡,大半的身子都已经变成斑斓的矿石,远远望去像是宝石雕刻的人。卫迟坐在床沿,事先脱光了阮棠的衣物,倒了一些玉粉在掌心,而后用另一只手沾取粉末涂抹在阮棠的左脸、耳朵、脖子、胸口……再往下,右胸、腹部等等……卫迟眼底并不起波澜,只是焦心阮棠身上的蛊蔓延如此之快,玉粉究竟能不能起效还是未知。涂完不久,再用手指轻轻扫掉玉粉,那些晶莹五彩的矿石也成齑粉一同被轻易地拂去,露出薄薄的一层皮肤,很红,但已不见蛊虫痕迹。卫迟终于松开眉头。

    正面处理完毕,翻面……折腾了两个时辰,阮棠身上终于恢复了正常皮肉的样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缪叔被人拷走时,混乱中眼镜掉到了地上,被踩碎。房里还放着他最爱听的歌,凄凄哀哀唱着,别来春半……

    阮棠弯腰想捡起那幅眼镜,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明明碰到了,又从手中溜走。于是到最后那幅眼镜还是躺在地上,静静看着缪叔被推搡出门的背影。

    王姨时不时就收到缪叔从狱中寄来的信,问她好,嘱咐她不要只顾工作,要按时吃饭,有些过于繁重的项目能放就放掉,改一改往死里钻研的作风。有时信中会加几句无关的词。别来春半。离恨恰如春草。

    王姨没有去监狱探望过缪叔。她总是坐在电脑前写报告、研究病例,或者在独孤的灯光下做实验。实验台上躺着的有时是活人,有时是发绿的古尸,王姨操作仪器,全神贯注。阮棠走过去,看到她鬓发又白了一些,有些心疼地说:“王姨,歇歇吧。”可王姨没有听到,她又说了几遍,而后去拉王姨的手。奇怪的是,明明拉到了,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她急得脸都红了,王姨终于转过脸来,看到她时又惊又喜,把她拖到椅子上按住,又要往她头上贴各种线。以往她都是顺从的,但这次她十分抗拒地推开王姨,跑出房间去,跑进一片黑暗里,身后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远远望见有光亮,拼着最后一口气奔过去。

    那光亮是熊熊大火,楼台火光冲天,似燃烧着的火凤要飞去天际,可烧断的木头是噼啪往下掉的,永远到不了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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