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昏黑的厨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孤零零的一缕火苗在灯碗里摇曳,将厨房照得暗黄。

    宋葳蕤蹲在地上择蕹菜,覃文淑忙着和面,她手脚利落,很快就把面团揉好,放在盆里盖上湿布醒面。

    宋葳蕤摘好菜就帮二嫂烧锅热油,二嫂开始炸米花,宋葳蕤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火叉拨弄灶坑里的木柴,听着油锅滋啦声响兀自出神。

    覃文淑快速将米花捞起,瞥见愣神的宋葳蕤,她想缓和宋葳蕤和大嫂的关系,所以斟酌须臾,开口劝她。

    “大嫂这人性格强悍,其实心不坏,对家里人也不抠,她娘家送她的肉每回都拿出来给一大家子吃。”

    宋葳蕤没有搭话,只抬眼看着二嫂将葱姜蒜放入油锅煎炸,香料的气味顿时被激发出来,屋里香气缭绕。

    覃文淑一边将煮好的栗子、绿豆和茶叶倒入锅中擂打,一边解释:“大嫂的娘走的早,她爹常年在外杀猪,家中又无兄弟姊妹,一个小女娃在家担惊受怕的,她一身带刺也是为了自保。”

    听着二嫂的话,宋葳蕤默默别过脸,又往灶坑添了一根木柴,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脸颊被烤得通红。

    覃文淑将水倒入锅中搅拌,再过滤出浓稠黄绿的油茶汤,嘴上还对宋葳蕤说着自己的过去。

    “我刚嫁给二郎时,大嫂也找我麻烦。她这人最是护短,就算平时吵吵闹闹,家里人被外人欺负时,她是第一个挡在前面的。”

    二嫂所有的话宋葳蕤都仔细听了,但始终一言不发,只木然盯着灶坑里跳跃的火苗,脑中回想着嫁进梁家后发生的桩桩件件事。

    覃文淑把醒好的面团擀成薄面皮,再切成小片,放入油锅炸至金黄酥脆,捞出备用。

    油茶做好了,覃文淑去叫他们来吃晚饭,宋葳蕤独自在厨房将油茶盛到碗里,撒上炸好的米花和油面片,一一端到桌上。

    梁以讷一进门就对上了宋葳蕤的视线,竟然不由自主地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歉意,有安慰,似乎还有讨好的意味。宋葳蕤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在每一只碗边放上筷子。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没有往常吃饭时的欢声笑语,连筷子敲击碗边的声音都没有。

    用了晚饭各自回屋,宋葳蕤和梁以讷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屋里静的渗人。

    宋葳蕤一声不吭地背对着梁以讷睡在里侧,梁以讷紧绷着身体,拘谨地躺在外侧,瓷白的手骨节分明,交叠在腹部,指尖因为用力而褪去血色,一双眼迷蒙地盯着杉木屋顶。

    他脑中回想着院中吵闹的景象,她瞪了自己一眼,天色那么暗都能看见她眼中一片赤红。自那以后,她就不肯理他了,他想,也许是自己让她很失望。

    他心中挣扎许久,看着屋顶轻声说了句“我错了”,像是在自言自语。

    宋葳蕤没有丝毫动静,未等到预期中的回应,他手指僵硬地蜷曲起,怀疑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她没听见。

    梁以讷忽然翻身面对着里侧,入目的是她纤薄的背影,一头黑瀑般的发丝铺散在枕头上,流畅精巧的肩颈线条被遮掩在薄薄的衣料之下。

    他慢慢靠近她,沉下身贴近她耳畔轻声说:“我错了,夫妻本该一体同心,以后我一定想你所想,忧你所忧。”

    她仍旧没有反应,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胸脯随着平稳地呼吸微微起伏,看来是睡着了。

    梁以讷无奈一笑,自己在这儿抓心挠肝地拧巴半天,她怎么睡得着?她不是在生闷气吗?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起身去吹灭油灯,又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刚阖上眼帘脑中就浮现出做了千百遍的恶梦,怎么都无法入眠。

    宋葳蕤缓缓睁开眼,眸中盈盈水光在黑暗中格外透亮,她睁着眼一眨不眨,水珠顺着眼角滚落,滚进鬓边发丝,将枕头印湿一片。

    她心里有太多委屈,多到自己的身体快要装不下了。分明是大嫂有错,全家都在袒护大嫂,别人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夫君都不站在自己这边。

    当时她气极了,现在想想也算不得什么。他说他错了,他有什么错呢?他跟大嫂相处了很多年,跟她才相识几天,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她想,什么夫妻同心一体,是他诓自己的鬼话罢了,即使是夫妻,那也是两个人两颗心。

    梁三和她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被逼着成婚,不两看生厌已是大幸。不是所有的夫妻都能两心相悦、共赴白头的,人活着终究是为了自己,跟自己一比,夫君也是外人。

    她极轻地吸了吸鼻子,一时间感觉什么都想通了,眼一闭,不一会儿就入睡了。

    夜里宋葳蕤被胀醒,支起身子看了眼身旁熟睡的人,她尽量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跨过他,蹑手蹑脚出了屋子。

    宋葳蕤一手抓着麻纸,一手拎着铲子,一路跑到后山,踩着草丛中的断枝枯叶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她在草丛里刨了个坑,把铲子扔到旁边,解开腰带褪下亵裤准备蹲下去,草丛里突然传出了动静,像是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

    深夜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在黑暗中,所有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凉风拂过发丝面庞,干硬的杂草刺在皮肤上,还有草丛中的脚步声,一切都令她胆寒。

    她立刻警惕起来,迅速提上裤子蹲在草丛里,强压着心底的恐慌,将呼吸放得轻缓,凝神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借着草丛的遮掩,她伸手去摸索铁铲,将铁铲慢慢拖到身边,暗自紧了紧拳头,待那脚步声逼到身旁时,她抄起铲子奋力拍过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随后铁铲被那人握住,她怎么使力也拔不过来。铁铲被那人一把甩开,砰的一声砸在草丛里。

    宋葳蕤挥舞拳头在黑暗中一通乱锤,口中骂道:“什么登徒浪子,臭不要脸的,竟敢偷窥。”

    手腕被他抓住用力一拉,身子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整个人被他钳制在怀中。

    宋葳蕤被吓得六神无主,以为那人欲行轻薄之举,情急之下,她脑袋往后仰,再重重地砸向他。他身形一晃,脚下不稳,连带她一起滚入草丛。

    那人一手环着她的腰肢,一手护在脑后,两具身躯交叠着在草丛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宋葳蕤将头从他怀里拔出来,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腰身被他紧紧箍着。她顿时气得破口大骂:“臭淫贼,今天不狠狠抽你一顿你还当我是好欺负的?”

    说着就左右开弓,那人被她压在身下避闪不及,接连挨了好几巴掌后才钳制住她的手。

    “是我。”熟悉的声音从身下传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气消了吗?”

    宋葳蕤听见梁以讷的声音,一瞬间浑身血液凝结,她有些懊恼,方才太过慌乱,竟然连他都认不出来。

    “我这人小气得很,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消气的。”她对着身下又是猛击一拳,毫不手软。

    梁以讷坐起来,两人靠得极近,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却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十天半月?看来你被我气得不轻。”他把宋葳蕤从身上推了下去,问她:“你深更半夜来后山做什么?”

    “我……解手。”不知怎的,解手两字说出口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干咳两声掩饰窘态,反问他:“那你鬼鬼祟祟地来后山干什么?跟踪我?”

    他没有立刻回应,在黑暗中沉静片刻,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见你深夜往后山跑,我不放心。”

    他稍稍停顿,又问她:“你深夜跑来后山只是为了解手?”

    “我也没办法,就你家那破粪缸……方才我无意中把踏板弄掉缸里了,幸好我眼疾手快,闪转腾挪,不然你得到粪缸捞我了。”

    瞬间两人陷入一阵沉默,黑暗中只能感觉到彼此的温热呼吸。

    他清了清嗓子说:“那你去解手吧,我就在这儿守着。”

    “我不想了。”经历这一顿闹,她哪里还有解手的心思,何况身边守着个大活人,更是没了那种感觉。

    宋葳蕤跟在他身后,他对后山熟悉,在黑暗中循着水声来到一条小溪边,远离了密林,靠在水边才敢掏出火折子,捡了些枯叶枯枝生了一丛小小的火堆。

    枯枝在火堆里噼啪作响,火焰渐渐窜高。梁以讷将手悬在火焰上方,出神地盯着火光稀疏穿过指缝,将十指照得透红。

    炽热的火焰炙烤皮肉的感觉,果真如梦里那般煎熬人。他的手缓缓下移,几欲贴上飘曳的火舌,似乎想要那份煎熬感来得更加清晰深刻。

    “你疯了?火有什么好摸的?”宋葳蕤把他的手从火焰旁拽开。

    梁以讷徐徐抬眼看她,眸中倒映着的火苗一直跳跃着。

    宋葳蕤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吸了口凉气,打岔道:“我今天去仁春医馆了。”

    即使周围昏暗,她都看得真切,梁以讷听到仁春医馆时眉心一跳。宋葳蕤搓着下巴暗忖,仁春医馆对他而言果然不一般。

    “我在仁春医馆碰见个人。”她说着还用余光去瞟他脸上的神情,刻意问他:“你不问问我碰见谁了?”

    梁以讷一言不发,只低着头拨了拨火堆。他不问也知道,仁春医馆还能有谁?定是那个闭家表妹。他眉心紧拧,心道她疑心病太重,该去治治心病。

    宋葳蕤见他一副回避的摸样,更是认定他和闭玥之间有些牵扯。她顿时就不想提起闭玥了,随口说了句:“我在医馆碰见王婆了。”

    “你要跟我说的是王婆?”他的手顿了顿,有些出乎意料。

    “是啊。”宋葳蕤松散地伸懒腰,目光却紧锁在他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她戏谑道:“不然你以为我要说谁?”

    梁以讷看着她,眼中火光忽明忽暗,他忽然站起来,在昏黄的火光晕照下,身影被衬得分外孤独,要多冷清就多冷清。

    火堆被他踩灭,宋葳蕤的眼前又恢复成一片漆黑,黑暗中轻飘传来他的声音,只有两个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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