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12

    时隔二十年,再一次回忆,穆臣发现每一处细节竟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四月的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回家时太阳还没落山,小楼斑驳的外墙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那天的黄昏很宁静,翠绿的树叶在微风下沙沙作响,在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他静静的走着,脚步却不自觉的跟着那些光影跃动,如同他的心情。

    到家后他按奈住心中的喜悦,一本正经的开门,看清屋内残局后脸色又一点点沉下来。

    破碎的花盆,倒在地上的风扇,掉了锁的卧室门,无不暗示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他心脏不可抑制的狂跳,拳头不自觉的握紧,他走过去,想把电扇扶好,可手刚碰上去又收了回来。

    屋中没人,很安静,可他似乎听见了拳打脚踢的声音,听见了家具倒落的声音,听见了王蕊隐忍呜咽的声音。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掏出学校刚发的满分试卷,暗自愤然、惆怅,不知要如何走出这样的困境。

    他的心情糟糕得即使是年级第一的成绩也无法拯救,并且那种不安在随着夜色笼罩下来后愈发强烈,王蕊看病不会看这么久,她总是会在落日时分急匆匆不顾医生的劝阻跑回来,说要给孩子做饭。

    他清晰记得万籁俱静的夜里,当那个熟悉的铃声在屋内响起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放下话筒,寻着那声音,看见了被藏在床底的母亲。

    她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柔美的眼睛空洞的睁着。

    一朵血红的风车茉莉静静躺的在她胸口,旁边插着一把刺眼的水果刀。

    那朵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盛开的花,还是凋零了。

    原来他从没忘记过。

    之后就是漫长的查案和庭审,面对确凿不移的证据,秦辉拒不认罪,甚至请了镇上有名的律师,但王蕊身上的伤、凶器上的指纹,铁证如山,再厉害的律师也无力回天。

    他清晰记得秦辉被带走的时候,在警察的桎梏下死命挣扎,他隔着人群望向他,奋力辩解自己的无罪,不断重复自己是冤枉的,那迫切又害怕的眼神仿佛口香糖一样粘着他、缠着他,可那在穆臣被泪水迷蒙的眼里看来,不过是苍白的谎言,是徒劳。

    一夕之间,他失去了父母,曾经他无数次的思考,要如何摆脱病态家庭关系的困境,如今他再也不会看见凶神恶煞的父亲和暴力下悲痛欲绝的母亲。

    他仅在王蕊出殡时请了几天假,之后便如常上学,接受同学们同情的眼光,秦辉的庭审他没有出席,他们的最后一面是案发当天,秦辉被警察带走时抓着他手声泪俱下的说:星宇,相信我,不是爸爸。

    他很想相信,毕竟他曾经以为他们之间还是有爱情的,可判决书打消了他那缥缈的希望,事实就是这样的残忍。

    出于年少时青涩的恨意,他没去看过秦辉,直到穆欣将他带走。

    他改名换姓、远走他乡,那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摆脱过去,却不知道原来它如影随形,当你终于面朝阳光的时候才发现它一直都在。

    夏烨曾经觉得自己的遭遇很可怜,这会儿才深切的感受到人类的悲欢无法衡量,总有人过着你无法想象的生活,她没有经历过这些,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但仍感到心疼不已,二十年前的她也在云乡,那会儿还烦恼放学后爸爸不再带她去偷嘴了,殊不知六年级的穆臣正经受着家庭的巨变,她想起那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学生遇害的传闻,如今看来并不是穆臣。

    回想两个月前的清明节,两人在云乡公墓的相遇,那会儿她还疑惑为何生长在金台的穆臣会来云乡祭祖,也自作多情的以为穆臣参观云乡一小是对她的兴趣。

    这会儿她终于明白他那天的失礼,他在车上被铃声惊醒,她纳闷于他清醒后的呆滞与沉默,殊不知那个铃声惊扰的是这样一场噩梦。

    也明白他为何不敢捡掉落在床底的乒乓球。

    面对这样的经历,夏烨不知要如何安慰,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得用力的抱住他。

    穆臣的声音就轻轻的回荡在她耳边。

    “你看到的,是那天的现场照片,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我一直没舍得删。”

    “那就不删。”她说。

    她这句话就像是一剂镇定剂让穆臣的身体一点点放松,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安慰,而是对他过往的理解与接纳。

    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缓缓解释:“来金台后,我努力让自己忘掉云乡的事,但是每次别人看我时,我总觉得那眼神仿佛能够看透时光,看见那些不堪的过往,我性格逐渐孤僻,不爱与人交流,他们说家暴有遗传,所以你努力靠近我的时候我很向往,却又不敢。”

    夏烨想起他得知她邻居有家暴时的激动排斥,并且执意要警察受理的较真,忽问:“那你会伤害我吗?”

    穆臣闻言松开她,直直的看着她眼睛,似乎在思考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然后认真的说:“不会,舍不得。”

    夏烨问这话时本来也是一时嘴快,虽然他们恋爱时间不过才两个月左右,但也有过几次意见不和,两人平时都是较能隐忍的性格,可夏烨仗着自己女朋友的身份有时也会矫情的耍赖,强词夺理的气他,穆臣被气极了也只是沉默,从来不会有任何暴力的举动,连拿杯子喝水消气都是轻拿轻放,好像怕吓着她似的。

    知道真相后说她完全不害怕肯定是假的,毕竟从穆臣的生活习性来看,他的性格在某些方面或许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但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平静无澜,即使生气也是理智克制的,家暴的遗传本就是一个概率性的问题,再加上这会儿他亲口保证,夏烨瞬间便打消了疑虑,起码到目前为止,他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舍不得。

    “夏烨。”

    “嗯?”

    “如果以后我真的伤害了你,一定要离开我。”

    “嗯。”

    “不顾一切的离开我。”

    “嗯。”

    说不动摇是假的,夏烨也害怕,可是她又愿意赌一把。

    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忘记,但也不希望穆臣一直活在曾经的阴影里,“那些事情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没有资格去叫你不伤心不难过,但你要知道,那些都只是回忆了,不要让过去的事情再来左右现在的生活,爱你的人不会用过去来定义你的现在与未来,所以不用怕,不用自卑,更不要把自己困在回忆里。”

    穆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沉沉的“嗯”了一声。

    当夏烨消化这些原委后,她发现一个问题,这似乎和伍梁遇害并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警察就因为这个抓你?”

    穆臣解释:“伍梁是我妈以前的学生。”

    夏烨惊讶的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么说他们和伍梁的相遇可能并非巧合?

    可他们有接触完全是因为郑美乔啊......

    就在她脑子里想着各种伍梁蓄谋已久接近他们的阴谋论时,穆臣说:“他可能也是在金台打架的时候才认出我的。”

    “那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有,但不深。”

    王蕊任教时经常会带学生回来吃饭或辅导作业,有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是常客,他见过几面。

    穆臣回忆:“有印象是因为我妈曾不堪重负准备起诉离婚,其中一个学生作证,就是他,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不了了之了。”

    当时因为怕穆臣受影响,一切都是在瞒着他进行的,即使察觉不对劲问起,他们也只是闪烁其词,但他还是偶然在大人的只言片语和闪躲的眼神中明白了。

    起诉离婚......

    夏烨无法切身体会王蕊当时心情,但想必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种为穆臣扛起的责任,和对未来充满期望的决心。

    可最后还是破灭了......

    穆臣那时候年纪还小,对于大人之间的事情总有些懵懵懂懂,但得知王蕊终于会与秦辉分开时,他内心万分欣喜,开始期待着新生活的到来,却没想到最终会迎来这样一个结果,王蕊和秦辉都离开他了。

    从此,他过上了平静如水的生活。

    在遇见夏烨之后,穆臣也努力尝试着改变自己,在他安慰夏烨和过去释怀的时候,也在说服自己和过去告别。

    可当他终于有了动力去重新生活时,那些记忆却又一次次的被翻出来。

    “我那天,看见他了。”他喃喃。

    “谁?”

    “秦辉。”

    夏烨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秦辉已经于一年前越狱了。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们去魔方世界的那天?”

    穆臣点点头,表情里看不出喜与悲,“送你回去之后,我觉得鬼屋里的情况不对劲又折回乐园查监控,出来时看到他了,虽然没有看清脸,但是那身衣服,我记得清楚,是他以前很喜欢的蓝色夹克。”

    夏烨惊讶又害怕,“他来找你了?”

    “不知道,他好像没有看见我,走的很快,我准备追上去的时候人不见了。”

    夏烨惊愕之余,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和伍梁的案子有关吗?”

    秦辉是在一年前越狱,这会儿突然伴随着一场命案出现,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

    可穆臣并不这么认为,他更相信证据的说服力,而不是推测,“应该没有,警方那边没有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再说......他为什么要杀伍梁,他好不容易出来,为什么要再去杀.人?”

    要是没记错的话,秦辉的刑期是二十一年,夏烨反驳:“那他去年还有两年就刑满了为什么还要越狱呢?”

    穆臣思索片刻,“你怀疑和他有关?可并没有和他有关的证据。”

    “警察的证据不一定准啊,不然为什么会查你的指纹。”

    穆臣始终觉得这样的推测有些牵强,“他们两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恩怨。”

    要说秦辉与伍梁之间的恩怨......或许秦辉介意伍梁曾准备替王蕊起诉离婚作证,但这也不至于让他记恨这么久,在承受了近二十年牢狱之灾后还欲再次行凶。

    他抬头正想解释时,夏烨突然大声说:“他有前科!”

    夏烨只是下意识的接话反驳,可话落后才觉出自己话里似乎有“坏人总是有犯罪的劣根性”的意思。

    果然穆臣不说话了,一时间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夏烨这才明白,在这场沟通中,他们的立场早已不同,她是一个旁观者,站在外人的角度去评判推测秦辉的品行,而穆臣是他的家人,他是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父亲。

    夏烨忽然问:“所以你不愿意告诉警察?”

    “所以你宁愿在牢房里关上一整天也不愿意透露他的行踪?”

    穆臣还没说话,她皱着眉轻声又强势的追问:“你怕警察查他?”

    明明前一刻还如胶似漆的两个人,突然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穆臣揉了揉眉心,似犹豫了一会儿才将想法说出来:“夏烨,一码归一码,我相信证据,不能因为他有前科就给他下定义,我一直不愿意说是因为......全城都在通缉他,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快刑满了要整这么一出,如果我没看见我不会管,但是我看见了,我想找到他弄清真相,让他去自首,而不是再一次像被捕的恶兽那么狼狈的被带走。”

    夏烨明白了,秦辉是全城通缉的越狱犯,穆臣不想透露他的行踪。

    可这样的解释并没有让夏烨好受多少,她甚至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原谅他了是吗?”

    她声音有些大,不再似之前那般淡定平稳,并且还带了些斥责。

    穆臣闻言不由得恍了下神,抬头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夏烨,眼神里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变为更隐忍复杂的情绪,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又或者说是不敢。

    这些天的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就像是一场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些什么,他明明那么恨他,觉得他罪该万死。

    他的沉默在夏烨眼里虽然不至于被定为默认,但也是一种犹豫,这样的犹豫令她感到难过。

    “他杀了你妈妈!”

    夏烨情绪激动的站起来,只想提醒他秦辉的斑斑劣迹不值得被原谅,却忘了这些话之于穆臣如同利刃,“她曾经一遍一遍的伤害你们,殴打你们,甚至杀了她,你忘了吗穆臣,他是一个杀人犯!他犯了错就应该......”

    “可他也是我爸。”

    他知道他有前科,他是罪有应得,可这并不是可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轻易将其他罪名都安在他头上的理由。

    夏烨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表达着自己的愤慨与不满,却听见一个微弱平静的声音,不由得停下来。

    穆臣垂着头,看起来像一个孤独落寞的孩子。

    那一刻夏烨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似的刺痛,她明白了他的选择,可她无法忽视秦辉犯下的错,理智告诉她秦辉的惩罚还没有结束,再加上越狱,更是罪上加罪。

    她不由得皱了眉,红了眼,不可思议的摇摇头,艰难的说:“我曾经觉得你虽然看上去冷漠疏离,实则是一个明辨是非、正义善良的人,可是穆臣,你这样的选择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她气穆臣在暴力的摧残下被折磨了这么久却还是放弃了正义。

    她退后两步,面对穆臣的无动于衷最后失望的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穆臣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即使一夜没睡面容憔悴,他身躯依旧高大,靠近时将身后的光线挡了大半,可他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难以琢磨的的情绪,甚至还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祈求与无助。

    此时的夏烨满心失望,已经无心去深究,只是义正辞严的说:“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有任何阴暗的过去是一件令人避之不及的事情,可永远被这过去囚住,迷失自我、不分是非才是可怕。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就应该得到惩罚,他只是被判了二十一年,可夺去的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临走前她忍不住嘱咐:“趁警察还没有调查到这里,主动说明吧,包庇是犯法的。”

    可穆臣只是问她:“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去祁和吧,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不用!”

    最后夏烨两手空空的离开,下了楼才发现走得急鞋也没换,脚上踩的还是穆臣给她买的粉色拖鞋。

    鑫佳花园她是不能再回去了,祁和小区她也不想去,朱君笑一屋子住了六口人,她更是不便打扰。

    夏烨拿着手机站在大街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而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此时冷冷清清,穆臣颓然的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仰头看着头顶柔和的落地灯。

    一天一夜未洗漱打理,他似乎都能闻见自己身上的臭味。

    他原先最担心的是夏烨难以接受他黯淡无光的过去,却没想最后在对待他父亲的态度上出现分歧。

    秦辉留给他的记忆他当然没忘,可那十一年的记忆里不是只有拳打脚踢,他也知道自己的沉默违背了道德伦理,所以才会犹豫挣扎,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迈出那一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按门铃,他心中一惊,满怀期待的打开门却发现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

    对方将袋子递到他面前,麻木的说:“您好,您的外卖。”

    他这才想起来,他还给她点了蟹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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