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者自余

    两辆马车行驶在林间小道上。

    带头驾车的马夫戴着一个质地柔软的灰帽子,帽沿圆而帽顶扁,牢牢罩住了整个后脑,其上晕染开几块深深浅浅的痕迹,已不大干净了。帽檐下是一双异瞳,左眼如深潭墨绿、右眼则是无机质的棕黑色。

    他对周围的一些动静充耳不闻,只机械地重复着赶马的动作。

    送完这一趟,他得到的报酬足够在瑞朝京城生活半个月。

    不过最重要的倒不是钱财。

    作为维系瑞朝与雁族之间人口输送链的中间商之一,他在族内的身份自然非比寻常。

    车舆不大,可容纳四人的空间塞着七八个小女孩。

    她们全裹着暗灰色的头巾,有的对着窗外未褪的夜色四处张望,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翠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

    其中一个女孩蜷在座位的边缘,双手抓住包头的布片一角,强忍道路颠簸引起的不适。

    所幸这几日没有一顿吃过饱饭,不会轻易吐出来。

    旁边的女孩搂着她的肩膀,同她依偎在一起,偶尔轻轻拍她的背。

    “停下!”

    伴随利刃破空之声,马车骤然失衡,车内顿时乱作一团。

    天还未亮,周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花颜等人小心翼翼地钻出马车,被刺鼻的血腥味吓得驻足不前。

    带头的马夫是瑞雁通婚所生,已送了不少雁女到瑞朝来,据说在瑞人面前很是得脸,竟一下子被杀了。

    几个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人手持尚在滴血的长剑。剑光忽明忽暗,花颜出于本能想要后退,念及身后慌乱无助的同胞,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杀手们正在交谈,似乎并不介意被她们听见。

    “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我可真有点下不了手呀。”

    “我懂,但这是……的死命令,要么送救济院,要么,直接杀了,……绝对不能进城。”

    “就这样的送去……,怕是不出三日,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下一点。”

    “那就杀了,早点处理,我还想去看看……公主呢。”

    “说的也是。”

    族中长辈教过瑞朝文字,花颜学得认真,才能在话音不明晰的情况下理解对方的大概意思。

    她壮着胆子,凑到马夫的尸体边翻找他的口袋。

    这引起了其中一人的注意。

    眼见杀手们向这边走动,花颜的心简直快要跳出胸腔外。

    她用了蛮力才把马夫的布袋扯开,不顾溅到脸上的血污,高举一叠四四方方的布片,用流利的瑞语喊道:“我们有手续!”

    “什么手续?”

    “都在这里,请你过目。”

    她把手伸得直直的,离得最近的杀手接过去。

    他没看向布片,而是直直盯住她,粗粝的手指在她脸颊抹了一把,引起一阵刺痛。

    “今儿实在是日子特殊,就算有手续,也不能进了。哪怕你再拿出丞相大人的手信,同样是不顶用的。”

    他那双与雁人全然不同的褐色眼珠流露出狡诈。

    “别怪我们,要怪就怪允国那位赫连公主吧,是她要选在今天来瑞朝,才引得朝廷上下拿出十二分的重视。不过,说来也是你们时运不济,偏生冲撞了贵人。”

    花颜的心脏狂跳。

    她想起一个名字。

    要说出来吗?也许,也许能够有转机……

    “可是我们是来投靠于大人的!”

    男子撇撇嘴,似乎不以为意。“于大人?哪位于大人?”

    花颜硬着头皮说:“自然是住在京城的那位。”

    对方噤了声,与站在旁边的杀手们面面相觑,方才嬉笑的嘴脸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花颜见此情形,忙再补上一句:“于大人的面子,你们不会不买账吧?”

    对于雁人来说,瑞人之中除开皇室,几乎就属于惢于大人名声最盛。他年少做官,后一路高升,府中收留了不少亡国难民,雁人,闵人,还有……

    她充满希冀的心还没得到片刻休憩,就被迎面一击。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到打于老爷的旗号,足以唬住这些饭桶,但骗不过我。”走在最后的男子瞥了她一眼,“于老爷有独立的渠道,他要的人从来不会走这条路。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胆敢胡言乱语,攀扯于老爷。”

    他的腰间挂着一副白玉镂雕玉佩,一只栩栩如生的虫子趴在正中。

    “您说的是,奴才愚笨。”杀手向他谄媚道。

    他的手指在空中点了两下。

    “这两个留着,别的处理掉。”

    做出裁决后,男子径直走到山崖边的巨树旁,往下望去。

    “公主进瑞了。”

    他的尾调上扬得有些轻佻。

    仿佛验证他的话似的,山下传来一阵十分整齐的马蹄声。

    大道上长长一列银顶黄盖红帏的轿辇,皆由八位衣着体面的侍从围着。最前面的那辆尤其庞大,旁边跟着十多人,有男有女,一身华服,头饰、手饰也显隆重,乍一看和祭祀时的场面没什么两样。

    花颜被推搡着往前走,女孩们凄厉的哭喊声在耳边萦绕。

    天际泛起的熹微曙光似乎也有所偏颇,只洒向那开阔的大道,而未眷顾这片茂密的树林。远远看去,穿着灰扑扑的她们好似一群排着队迁徙的小蚂蚁,稍不留神便会消失在视野之中。

    镜子前,一位仪静体闲的小人儿端坐着,由得侍女为她整理头面。

    旁观许久的皇太子终阙站起身,示意侍女将另一支金簪递给他。

    “颂恩,你先退下吧。”

    他吩咐过后,亲手将凤簪自上而下插入褚奉一的发冠,并充分发挥主观审美,为她添了支海田玉点翠珠钗。

    “重不重?”终阙关心道。

    褚奉一的目光在镜子里与他对上,二人皆是一笑。

    “不重。”

    “不重就好。”终阙在她旁边转来转去,“好适合你呀,兰意,你看是不是?”

    一旁的兰意赞同道:“褚大人玉叶金柯,贵不可言。”

    终阙对自己的侍女的发言非常满意,而服侍褚奉一的颂恩不敢继续听他们那般将礼法置于不顾的对话,直往殿外退去,险些撞上皇后娘娘的仪仗。

    “颂恩,这是怎么了?在皇后娘娘面前还冒冒失失的。”皇后的侍女琼琚斥道。

    皇后虞微表情冷淡,挥挥手阻止了颂恩的请罪,“太子在这?”

    听到动静的兰意连忙催促二人起身,一齐走到皇后面前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吉祥。”

    “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万福。”

    皇后审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褚奉一身上,嘱咐的对象却是皇太子。

    “丞相已经亲自前去迎接赫连公主了,别再拖延。”

    “是,母后。”

    琼琚也注意到褚奉一头上珍贵无比的海田玉,露出个微妙的笑容来:“褚大人这身真是标志极了,一点不失皇家风范。”

    褚奉一毕恭毕敬地跪着,说过千百次的话早已烂熟于心。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臣愧不敢当,定当铭记皇后娘娘恩德,为皇上皇后排忧解难,效犬马之劳。”

    “好了,你的忠心我当然知道。”虞微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终阙抬眼望向皇后。

    她已经转过身,琼琚正向她禀报:京城中的雁族流民全部得到妥善处理,不会影响公主入朝。

    “食不果腹的卑贱之人,总以为能混进瑞朝享福。”虞微评价道。

    六里之外,为首的允国马车抵达城门口,经由城门校尉例行检查后,守卫们撤去拒马枪,负责接见的瑞朝丞相麌和乐正在此等候。

    允国公主赫连珵掀开了珠帘。

    小圆脸、柳叶眉,鼻头圆润小巧,薄唇染着淡色口脂,一双单眼皮给她增添了几分利落理性的气质。金线绣着比翼鸟的藕荷色丝帛上坠一颗蜜糖色猫眼石系于额头,金质步摇冠下墨黑的发丝柔顺光泽,满面柔和,并无丝毫舟车劳顿之感,看起来既亲和,又华贵。

    丞相头戴平金七梁冠,身着飞鱼纹饰的绯色赐服,于两米外庄重地行两拜礼,双手举至鼻尖,几近向瑞朝皇室行礼的高度。

    少女看出其中关窍,莞尔一笑,耳垂上粉紫色的碧玺耳坠微微晃动。

    丞相随即自乘一轿护送公主进宫。

    沿路围观的民众颇多,一片民康物阜、其乐融融之景象。赫连公主时而掀开帘子挥手致意,引得他们欢呼不已。她还令侍从们不要挡得太过严实,从一位热情跟车的小女孩手中接过一束黄白色混合的小花。

    抵达瑞朝皇宫时已是日头高照。

    瑞宫占地广阔,放眼望去不能见其边界;气势恢宏,映入眼帘的正红朱漆大门、金黄色琉璃瓦殿顶、檀香木雕刻成的飞檐,无一不是极尽奢华之设。

    往来侍者皆行色匆匆,不过即便是离得稍远的,同样会停下脚步向她行礼问安。

    瑞朝皇室设宴于东侧的祥瑞殿,瑞帝终其除请来诸多朝廷重臣一齐为她接风洗尘。赫连公主的侍从们由指引姑姑带往偏殿,丞相则略快几步走在她前面领路。

    她微微仰头,望向那乐声悠扬之处。

    心底掠过的那一丝迷茫踟跦,无论是谁来都不能看出。

    赫连珵迈开步昂首行走于廊间,合体的纯缥蚕服随着她的步态摇曳,从允带来的侍女枣果跟在她旁边。

    斑驳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年纪相仿的躯体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

    枣果悄悄瞄了她好多眼,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殿下,您真愿意呆在这里?”

    “怎么了?”赫连珵没停步,只微微偏头。

    “听说瑞朝皇太子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以妻子之礼相待呢,教导宫里的人都要像对未来的皇后那般对她恭敬。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赫连公主拂去打着旋飘落到衣袖上的落叶,笑道:“做什么准备?他二人是青梅竹马,我早知道。若是现在便开始惧怕做了多余,那我怎么肯来。”

    枣果忙应声,“公主自然不会是多余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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