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的死讯过了一月后才为贾家众人所得知，一时间晴天霹雳，昏死过去好几个。

    贾府镇山的老太太也因此一病不起，王夫人整日里心痛、头痛齐齐上阵，亦不能理事，宝玉愈发浑浑噩噩，姊妹们也多日愁眉不展。

    邢夫人素来不中用，贾琏和凤姐儿如今想躲事儿也不成了，只得愁眉苦脸地把家事担了起来。

    因他二人往日就是管家的好手，如今荣国府倒也不算乱。

    但宁国府却乱了套了。

    黛玉如今常呆在荣国府照顾生病的老太太，因此隔壁宁国府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这也不是没有预料的事，如今荣国府也有风雨飘摇之势，黛玉常常为此暗自心焦。

    不久前，王夫人之兄、宝玉之舅王子腾也出了事，说是因包庇薛蟠等不法之事遭了贬谪，薛蟠本人亦在金陵伏法。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1）的王家，“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2）的薛家转眼间就要败落了。

    荣国府这一干人无不因此胆寒，黛玉从那时起就知道，贾家生死存亡之际已到了。

    隔壁宁国府乒里乓啷的抄检声音、女眷的哭声、男人的痛呼声仿佛就在耳畔，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坐在贾母床榻边，见贾母没有醒过来的趋势，轻轻叹气：如今老太太病了，睡得沉些才好，若她醒着，知道了那边府上的事，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姑娘，二奶奶和二爷在外间寻姑娘说话呢。”

    鸳鸯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行动间难掩愁绪。

    她如今也是没了办法，贾琏和凤姐儿因宁国府的事儿来求见老太太，老太太现正病着，哪里能禁受得住，只得求黛玉出去支应一二了。

    黛玉刚踏进房门，就被面如死灰的贾琏夫妻拉住了，显然他们也得知了自家如今的处境。

    “妹妹，如今这样可怎么好啊……”

    黛玉听着王熙凤唉声叹气，一时也无话可回。

    大家心里都有了预料，宁荣二府向来同气连枝，宁国府的今日想必就是荣国府的来日，破家之日就在眼前，怎么能不慌呢？

    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人再粉饰太平，黛玉无奈道：“如今想必是躲不过去了，早为往后打算一二为妙。”

    “不过，家里想必也无人做下那抄家灭族的厉害事，纵然有一二错处，我们老实赎罪也就是了，就算是陛下，也没有无缘无故发落臣下的道理。”

    贾琏并凤姐儿二人是早就改好了的，听了这话心里就踏实了下来，再仔细数了数荣国府这几口人：

    几个姑娘并宝玉、贾环等小辈是没有这些干系的，老太太不必说是最有成算的一个人，邢夫人不过贪点小钱，贾政向来古板，料想也无事，倒是王夫人和贾赦不好说……

    他们越想心里反倒越平静下来。

    人就是这样，先想过了最糟的结果，再发现事情其实也没那么糟，就又能好好接受这结果了。

    贾琏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拜托黛玉道：

    “劳妹妹回家问问林姑父这里头的道理，好叫我们心里有个成算。我和你嫂子再到外头置办些屋子、田产，想必以后这国公府是住不得了……只是拖累了亲戚们，实在对不住……”

    黛玉忙摇了摇头，起身和贾琏道别：“琏二哥何必说这些外道话，我这就家去，问过了父亲就来回你们。你和凤姐姐要多保重，如今家里都靠你们撑着呢。”

    “妹妹辛苦，路上千万小心。”

    贾琏心中熨帖，殷勤地一路将黛玉送离了荣国府。

    黛玉出了荣府大门，乘着一辆精致小轿匆匆回林府去了。

    “父亲可在家？”

    黛玉一入家门就拦住了门口一个正在扫洒的婆子，着急地询问林如海的去处。

    那婆子见黛玉一脸急.色，也不敢多问，唯恐耽搁黛玉的要事，立时回道：

    “老爷现正在书房呢。”

    黛玉点了点头，疾步行过青石小路，往书房寻林如海去了。

    她进了书房，心里反而犹豫了起来。

    贾府出了事，林家作为姻亲，难说会不会在皇帝心里落下个坏印象，也不知会不会连累爹爹……

    林如海见黛玉在那里徘徊不定，似乎是要寻他，又似乎想走，就招呼她到自己跟前来：“玉儿怎么不过来？”

    黛玉到了林如海跟前，也不拖沓了，皱着眉，狠了狠心，直言道：

    “爹爹安。”

    “我想劳累爹爹跟我讲讲外祖母家如今的情况。”

    “到底…到底是外祖母家，这些年也对我颇尽心，故而…我…我想为几个姊妹、宝玉、外祖母他们出些力。”

    林如海哪能看不出黛玉的小心思呢？

    不过是孩子觉得外祖母家未来恐会拖累他，心里正愧疚呢。

    但说实话，他对荣宁二府之事早有了预料，心里并不愤懑，反而是颇平和的。

    早年他娶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自己心甘情愿求来的，因着有了黛玉，他心里对贾敏更是感激，连带这对荣国府也有些亲近。

    虽然贾、林二府之间也有过些龌龊，但看在贾母对黛玉满腔疼爱之心的份儿上也不是不可恕。如今贾府遇着事儿了，能力范围内帮衬一二又有什么关系。

    他慢吞吞饮了一口茶，招呼黛玉坐下，气定神闲道：“方才你师兄着人去打听了，宁国府的罪状可不轻。”

    “平安洲之事、秦氏（秦可卿）不清不白的死亡，又有卖官鬻爵、害人性命等事，至于国孝家孝期间赌.博.淫.乐等罪，夹在其中不过是些添头，前头几条就够宁国府受的了。”

    “所以说，这宁国府是没了指望的了，最后也不过是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倒是你外家还有些盼头……”

    黛玉对宁国府的人，除了惜春也都是面子情。

    依着她的心里话，这害人的人最后依律受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是荣国府最后挨了皇帝的处置，只要判罚得有理有据，她纵然伤心难过，也绝没有二话的。

    因此方才听着林如海细数宁国府的罪名，她心里只觉恨铁不成钢，倒不怎样伤心，最后听林如海说荣国府还有些盼头，眼睛才又重新亮起来：

    “果真有盼头吗爹爹？”

    林如海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笑了笑，继续娓娓道来：

    “荣国府估计也就贾赦并王夫人二人有些不干净的事，其他人或许有，但应当都是小事。”

    “如今老太太还在，元妃又刚没了。这些年府上也没掺和过啥大事儿，迎春的夫君柳湘莲在陛下面前也有些面子，从前的亲朋们见府上事情不大想必也愿意求一求情，想来除了他二人，其余人不会遭受太多牵连。”

    黛玉的心咚地一下就落了地：“太好了，这比我自己猜的结果（其实是原书结局）可要好多了！”

    “有罪的罚也就罚了，老太太、姊妹们、宝玉、环儿、大嫂子……他们这样好的人，能没事儿就太好了……”

    黛玉被林如海的推测安了心，想起贾琏和凤姐儿恐怕在荣国府正等得心焦，起身就要拜别林如海，想往荣国府去：

    “爹爹，凤姐姐和琏二哥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好安一安他们的心。”

    “外祖母还是病得很沉，我也想要在那边多留几日好陪陪她。”

    “爹爹自己在家，要顾惜身体，少喝些酒……”

    她还没唠叨完，就被林如海拍了拍脑袋，打断了话头。老父亲故作不耐烦，实则心里美滋滋道：

    “哎呀，你小姑娘家家的，好生啰嗦。”

    “如今你外祖母府上有难，我这个当人女婿的也不好一点表示也没有，省得以后有人说三道四。”

    “我同你一道过去，同赦、政二位舅兄好生分说分说就是。”

    “你小孩子家家的只管在你外祖母面前尽一尽孝心就是了，若有甚苦闷的，也寻你那几个姊妹说说话，贾家这些事你少操心，有爹在呢。”

    黛玉点点头，见林如海颇傲娇得意的样子，不禁笑道：“知道了爹。”

    不过这句“有爹在”可真令人安心啊，有爹可真好！她有这样的爹超幸运的！

    林如海见女儿开怀，心满意足地捋了捋胡须，领着黛玉乘着轿子又往荣国府去了。

    荣国府里正沸反盈天呢。

    黛玉离开后没多久，府里上下对宁国府被抄之事心里都有了计较，不免为自家打算起来，其中以王夫人最甚。

    王夫人疼爱孩子之心是毋庸置疑的，如今又刚失了元春，正是最顾惜她的宝贝蛋宝玉的时候。

    宁国府被抄检之事一传到她耳朵里她就意识到了不妙。

    若说是从前，就算是官兵都进了荣国府了她也决计不会相信荣府会就此倒了，但如今不祥的事一件件发生，又是王子腾被贬，又是元春逝世，由不得她不感觉到不对劲了。

    她先是把颓唐丧气的宝玉拘在身边，不许他到处走动。又学着甄家，令人装了一箱子财物想送往金陵薛姨妈那里放着，以待来日。接着又叫心腹往荣国府公账上狠命拿银子，那管家婆子如今已被管账的平儿抓个正着，正死命叫嚷着骂人呢。

    不只是这处乱，别处也不清静。

    主子们的动静府上下人是最敏.感的，这里头不乏有人察觉到府上要出大事了，偷拿主子财物逃走的，着急向主子讨主意的，联络府外家人想赎身的，千情百态，不胜枚举。

    黛玉和林如海才进府门，就叫这乱糟糟的情况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