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之影(三)

    白山小学以东一百米左右,宾馆“梅园”。

    坐在招待台中的服务生刚为一位客人做完登记,下一位客人便推门而入。

    那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孩。

    “欢迎光临,办理入住请来前台出示身份证。”

    “不,我不住店。”

    白衣女孩摘下帽子,毫不退避地对上她的视线。

    “我是来找你们老板问黄姑娘的。”

    黄姑娘,五年前那个死在宾馆浴缸里的女孩子。

    服务生微微睁大双眼,瞳中倒映着那陌生的面容。她这才意识到,这女生虽没有敌意,但她的到来一定预示着什么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旅店的老板很快从楼上下来了。那是个有着斑驳白发的老人,开口却是干练:

    “我姓周,叫我老周就行。”

    周老板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泛着暗色的木梯领高寒来到杂物间,从很里边翻出一个边角发霉的纸板箱子,说:

    “这就是小黄留下的全部东西了。”

    接着道: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黄的死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她是在这镇上活不下去了,才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

    话里是遮掩不了的沉重和愧疚。

    高寒略带迟疑,“你是说……她是自杀的?”

    这倒是也没出乎她的意料。小黄若是自杀者,那么她生时的绝望必定达到了极点,能引起附近试验品产生灾厄异动不足为奇。

    可以那死状之惨烈,她一定是狠狠地对自己下了手,经历了莫大的苦楚之后才死去的。未免……

    也太悲剧了啊。

    “你说的没错。小黄是在洗澡的时候给自己放了血,等我们早上赶到的时候,那一缸水都被染红了。”

    他至今记得那个早上。那一动不动安静躺在浴缸里的素色的女孩子瞳孔泛着白,嘴和眼都大张着,似是要向人诉说自己的悲戚。

    周老板把那个装着遗物的箱子交给高寒。他的眼眸低垂下来,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露出些许愧疚。

    “……说实话,我对那孩子是有愧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给我留下的财物我动都没动。”

    “她平时爱画些画,每次在外面遭了白眼或是挨了客人的欺负,都要把自己关在屋里好长时间来画这些东西。”

    那箱子里确实装着几本画画用的本子,但更多的还是零碎的画纸。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存折、一个封皮上满是灰的日记本以及些许衣物。

    “联想物品都在这里了,试试还原出这里的‘真实’吧。”周老板走后,挂件给出了她下一步的指引。

    简单来说,就是运用侧写,想象出此地的真相。

    “可黄姑娘的死因不是已经弄清楚了么,还需要还原出什么?”

    “不一样的,”挂件在该发挥作用的时候很是正经。

    “空有一个结果不能算作‘真实’。真正的‘真实’,是它本身。”

    高寒闭上双眼。

    恍惚间,她仿佛走进了一个虚幻之境。里面皆不真实,又皆是真实。

    在今天上午与鱼贩的交谈中,鱼贩说“她克死了全家”,其他人提及这位黄姑娘也是避之不及。

    “她被不少人视作不祥而遭受了歧视。”

    她以在宾馆中做帮工为生,画本很劣质,没有钱买专业的画具。

    “她生活拮据,将某个带浴缸的破旧房间作为小小的住所。”

    可她为什么自杀?她又受了欺负?她遭到的,一定是堪称□□的某种行为。

    她哭了,流出两行血泪。

    她为什么哭?

    那个箱子为什么只有画纸而没有笔?

    ……她的“画笔”去哪了?

    情景愈发清晰。

    “好了,现在你是‘小黄’了。”

    五年前秋天的某个下午,泚湖的鱼贴好了膘,陆陆续续开始上市。

    那天的天空一定布满了阴云,没有多少光。寒风瑟瑟,枯黄的枫叶乱舞。

    正是在这时,一个面色蜡黄嘴唇乌黑的姑娘来到了鱼摊前。她的衣服还是很多年前买的,穿在身上都小了一号。衣袖的边角被磨破,黑黑的,是长久帮忙擦楼梯和仓库留下的痕迹。

    头发上都是油。很凌乱,扎头发用的是最便宜的发圈。

    她开口,用当地的方言怯怯地说:

    “我买鱼……”

    “啥?说大声点。”正剁着鱼的鱼贩没能从呼呼风声中听清她的话。

    “我说……我买鱼!”尽自己所能用最大音量说完这句话后,她局促不安地拽紧了衣角。

    鱼贩一眼都没分给她,自顾自用大嗓门喊道:

    “买什么鱼?买几条?带够钱了没有?可别给你称好以了后,你再像上次那样掏出个皱皱巴巴的几毛钱来糊弄。”

    字里行间是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为难。

    小黄慌了,从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她临时被吓忘了周老板到底交代了什么,支支吾吾地说不好话。

    “买……买……”

    “买什么啊到底?”

    “买……买鱼,买鱼。”

    “不买别在这里碍事!”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扫把星一个还整天在街上转悠,真晦气。”

    不光是他,在镇里不少人眼里看来,小黄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早早地成了劳改犯,母亲是个泼妇,整天喝了酒就站在家门口骂街,爷爷是偷盗打架的老手。这样的一家子活该出了一个丧门星一样的小黄,竟生生把那三个人全都克死过去了。

    还指望那样的一家人能留下什么有好基因好品德的孩子?做梦。不说别的,单说外貌就邋邋遢遢的,小尖脸三白眼,惹人不待见。

    被无故咒骂的小黄无措地站在那里,左脚和右脚都要拧到一起去。

    “我不是扫把星……”

    “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在心里骂完还不够,他又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平日里面相和善的一个人,露出凶相竟也是如此难看。

    正值青春期的黄姑娘,就这样被那一眼的眼神所刺激到了。

    她一反那懦弱的姿态,愤怒道:

    “我不是扫把星!”

    周围人受到了这一声的惊吓,纷纷投来或好奇或讶异的看热闹的目光。

    眼瞅着四方都有人来看这里的洋相,烦的不行的鱼贩放下刀,用掌心大力拍她的肩膀催她远离。小黄被拍得踉跄了几下,而另一位顾客的到来迫使他急匆匆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在鱼贩赶忙去捞鱼的时候,黄姑娘抖抖索索抓着衣角,再次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句:

    “我不是扫把星!”

    这一句,她甚至喊得破了音。

    那受了歧视的姑娘伸出手去拽鱼贩的胳膊。鱼贩的手一个不稳,那刚捞上来的不知名的黑鱼就从网里跳出掉在了地上。那鱼使劲儿摆动着尾巴,滑溜溜的,想抓都抓不到。

    中年男人骂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他比那小女孩高出一个半头。

    “啪”!

    这一巴掌清脆无比。小黄的脸上迅速浮出五道红印。

    “还叫不叫!”

    “我不是——”

    “啪”!

    还没等她说完这句话,第二个巴掌又来了。

    在接下来的黯淡时刻里,其他人眼中的小黄彻底成了一个疯子。

    疯了似的姑娘踹翻了地上离她最近的装鱼的水箱,大大小小近十条鱼全顺着翻涌的水流被冲到了地上。随后她双手拽着那布满鱼鳞血迹的案板大力甩了出去,扭身与摊主厮打了起来。

    这个长久以来营养不良的姑娘哪是成年人的对手。很快鱼贩就凭力气占得上风,拽着她的头发,对一股脑全拥过来的大家喊道:

    “看看!可不是我故意要揍她,是她想偷我的鱼偷不成还来我这里找事我才揍她的!”

    “大家评评理!这个死全家的扫把星不光偷我的鱼,她还想打我!”

    四下顿时议论纷纷。

    有实在不忍心看下去的上了年纪的家长试图阻止他:

    “那你也不该当众打小孩啊,有什么事去找她爸爸妈妈说不行吗?”

    立刻有人出来反驳:

    “这小孩哪来的爸爸妈妈呦!她全家都死光光喽!没有教养才来偷东西的懂不懂?”

    “我早看她不行了,老周早就该把她送进少管所去!”

    “哎呦这个德性,得告诉我儿子可千万别学这种人!”

    小黄拼命挣扎着想摆脱束缚,可那束住她的两条胳膊如同偏见的牢笼,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挣脱不开。

    骂声逐渐占据上风,甚至有人朝她脸上喷了口唾沫。

    被恶意淹没的黄姑娘还想大喊:我不是什么扫把星!不是应该送到少管所去的那种人!

    我也不是什么没爹没妈的孩子!我只是……

    只是突然没有家了而已。

    可惜,面对众人指责的这可怜的、邋遢的孩子已经失去了说出这些话的勇气。

    只能一昧地哭着。那该死的鱼贩还是不肯放开她。

    最后的最后,身体连带着自尊全被狠狠摔在地上,摔在那萧瑟的秋风里。

    “小黄,让你买的鱼带回来了没有?”

    见她返回,坐在老式招待室内的周老板探出了头。

    手上空荡荡的小黄并不回答他。她径直向那幽黑深处的小小卧房走去。

    老周内心感慨一声:哎呀,肯定是又忘了交代给她的事了。这脑袋瓜子……

    算了算了,随她去吧。

    可转念一想:她是不是又受欺负了?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位长住的客人眉眼高挑走了进来。“周老板,你可得好好管管你这员工。她今天可闹了挺大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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