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

    后花园池塘清澈见底,睡莲盛开,水佩风裳,茂叶含翠,花瓣如玉,鱼儿穿梭其间,涟漪荡漾。

    在这片柳亸莺娇,祥和宁静的景致里,苏绾却好似坠入无尽深渊地狱。身子骨软弱无力,不住打冷颤,白皙额首沁着细汗,浑黄眼珠蒙上一层阴翳。

    厅堂内发生的一切,匆匆过眼云烟。她还没来得及同时枫打个招呼,至少能为下次会面做些铺垫,就被温如初牵着手腕拉进后花园“训话”。

    “绾绾,你不舒服?我叫人煮点桂圆红枣汤给你。”

    温如初倚在凉亭内吴王靠,两臂伸展搭在靠背,姿势慵懒且放松。厅堂内的喧嚣消失殆尽,此刻他心情一片骀荡。

    听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问候,只是温如初的“开场白”,让人感到暖心的关切,根本不会怀疑任何险恶用心。

    除了苏绾以外,无人知晓那层良善的面具下,隐藏着怎样一副丑陋嘴脸。

    苏绾如坐针毡,两臂绞在一处,嘴唇紧抿,沉默地摇摇头。

    “你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温如初睇着苏绾,桃花眸底泛出冷戾光芒。

    “我……”

    苏绾咬着苍白的唇际,心里乱作一团。

    纳征大喜之日,她设计引诱外男,背叛亲夫,暗算长姐。任何一点拿出来,都是“死罪”。假如神佛显灵,也要治她背信弃义、水性杨花的罪名。

    重生一世,她可有别的路走?

    苏绾稍微坐直身子,颤巍巍地捋起一缕散乱青丝,“苏沅芷故伎重施,大概不想我能安稳离开这个家。你也知道的,两年前她就是这般诋毁我清白,诬陷我同小厮通奸,结果害我被爹爹打个半死,下令将我卖到青楼做娼妓。后来在去跟老鸨讨价还价的路上,有幸遇见念哥哥,这才救我出水火。”

    她扬起洁白额头,十分小心地窥他,“念哥哥,你不相信绾绾吗?”

    他绝无可能看破她的谎言,撇去结果不论,她的计划毫无纰漏,堪称完美。

    “我当然相信绾绾,你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温如初抬起俊美下颌,眼皮半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娶你过门,让你从此不再受那个家的折磨。我做到了,全心全意爱你,不疑有他。而你回报我的是什么?忘恩负义,吃里扒外,嗯?”

    他习惯运用这套话术审问,先肯定她的心意,继而袒露心扉,最后突然反转,扣一顶背叛的帽子给她,教她无所适从。假若她对他的决定表示异议,他会立即将她背叛罪名无限扩大化,甚至不惜侮辱她的人格。

    时间一长,苏绾痛得麻木,便忘记了反抗。

    “绾绾不敢。”苏绾低下头,心里琢磨着对策。

    温如初身子向前倾了倾,孔雀蓝袍子映着碧绿潭水,衬托他素辉一样冰而冷的眼眸,“当真不敢?你再仔细想想,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绾绾没有骗人。”苏绾凑近温如初,跪伏在他膝前,仰望着她从前的“神”,努力装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很好。”

    温如初畅然地笑着,那笑容有几分堪破阴谋诡计的从容,又有几分尽在掌握的淡定。他伸出纤白手掌,轻轻抚摸苏绾额首,桃花泛水的眼眸里,闪着一丝对乖巧宠物的赞许。

    “绾绾,你对我很重要。”

    惊雷霹雳,沿着冰凉指尖灌入她头顶,仿佛炸开了窍。

    苏绾骤然浑身颤抖不已,熟悉话语一遍又一遍响彻耳际。脑海里飞速掠过一幅幅画面,每张画里都有同样一副玉质金相面孔,挂着同样阴鸷邪恶笑容,抚摸她的额首,“绾绾,你对我很重要。”

    他亲手将她送到阁老床榻,以换取内阁一席之地;为拉拢掌印太监,逼她玉体横陈皇宫大殿,引数十武士当面侮辱,只为满足掌印私欲;他权势滔天,成为内阁首辅,仍旧不肯放过她,一边私通皇后,一边要她当场伺候;反抗军来袭,他推她出皇宫城楼烧死祭天,以平息众怒。

    不堪回首的画面在眼前不停环绕,记忆浪潮一波又一波,猛烈拍打苏绾的神智。无休无止的折磨,化作一张绝望的网,牢牢束缚住她的心,割裂一块一块血肉,汩汩流着血水。

    她感到喉咙有些发痒,伸出手指去抓挠,直刮出一道道血痕。

    迷离恍惚之中,唯有一丝游思飘荡。

    脖颈……伤痕……断甲……时枫

    糟糕!

    一定不能被他抓住她撒谎,否则他会杀了她,会杀掉所有人。他的本事通天,连皇帝老儿都被他鸩杀。他呼风唤雨,通晓前世今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是神明,是宇宙万物主宰,掌握一切生杀大权。

    凡人怎能忤逆神明?

    苏绾蜷缩成一团,两手不停抓挠喉咙,齐齐咬断指甲,她必须隐藏秘密。不能被他发现,会死,她会死在这里。

    “绾绾,不要闹了,好不好?”

    温如初对苏绾的激烈反应感到莫名诧异,她向来乖顺,如今怎么问她几句,就这般疯癫难弄。

    他拢着腿弯抱她,轻抚她后背叹息,“何苦伤害自己?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捏起她的下巴尖,左右看了看,痛惜道:“如此纯净无瑕容颜,怎就舍得割破?你对我也忒狠心。”

    又挽起葇荑,敛着眉间,“这双灵巧的手儿,拈绣花针还不够吗?偏要用来折磨自己,实在是不乖。”

    苏绾已分不清前世今生,只想撇清自己嫌疑,嘴里呶呶:“我没有骗你,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温如初搂着她,“我当然相信你,我发脾气,实则为你说的一句话。适才殿堂之上,当着众人面,你的行止,着实有些让我难堪。”

    “你说‘京卫指挥使就在这里,不如请他查验伤痕,是磕出来的,还是被人打的,时将军自有定论’,你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成何体统?我堂堂三品户部侍郎,难道没本事帮你洗清嫌疑吗?”

    “你不该去搭讪外男,忒不懂分寸礼仪,更何况他还是我谊切苔岑的兄弟。我在人前失面子事小,若被人造谣你清白,说你水性杨花,勾引大伯,我怎么受得了?嗯?”

    温如初低首睐她,“现在知道错了没有?”

    苏绾神思尚恍惚,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只求他不再追究她的过错,根本无法深究他是“强词夺理”,还是“无中生有”。她蜷缩进男人宽阔怀抱,让自己显得乖巧且无害,这样就不会被他杀掉。

    “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温如初并不相信苏沅芷胡诌编撰的那套说法。苏绾没有那个胆子,敢欺骗背叛他。今日之“训话会”,不过是他随意找个借口,提点敲打苏绾而已。

    她是他的掌中雀,他须时刻提醒她,不忠背叛的浴血代价,让一切叛逆皆消灭于萌芽。

    温如初睇着她的胭脂淡色面颊,微微泛红,长长睫毛挂着几点晶莹泪花,桃花泛露眼眸,浅浅柔唇残留一丝痴怨,忍不住动了情。

    他凑近佳人耳鬓,厮磨几下,“请期吉日良辰已选定,金秋霜降,我请八抬大轿来娶你,做我温念的妻。你高不高兴?”

    吉日良辰,金秋霜降。

    苏绾默念这八个字,她还未从神思云游中彻底清醒,但心里有个声音督促她,记住它,刻骨铭心。仿佛自宇宙混沌,开天辟地,八字定乾坤。

    她木讷地点点头,“高兴。”

    晚春青岚拂面,带着一丝温如初身上薰的檀香气息,渐渐吹醒苏绾,将她从无边无止恐惧中,拉回现实。

    好险,差点被他识破谎言。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逃脱温如初的桎梏,简直比登天还难。他随意几句话,便能让她丧失理智,濒临崩溃边缘。

    苏绾灵光一闪,掏出贴身的白罗帕子,葱指翻转几下,即绾作同心结,献给心上人,绑在手腕间。

    “念哥哥,愿你我,同心结尽千千缕,朝朝暮暮长相思。”

    温如初畅笑一声,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小东西,就你鬼机灵,巧嘴巧手,谁都比不过你。”

    她有的是耐心,鹄望猎兽落入陷阱,再将他一网打尽。

    苏绾偎依温如初怀里,又同他假意温存一阵,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头疼,离开后花园。出得月亮拱门,向西边廊檐急急走去,她须回去收拾烂摊子,苏沅芷不会轻易放过她。

    没走两步,突然两眼一黑,一堵暗墙挡在面前。苏绾抬螓首睇去,只见铁兽正黑着一张脸觑她。身上散发出清冽如雪的松木气息,刺激苏绾的神智,她向来不喜欢松木的味道。

    “时将军,你还没走?奴家要谢谢你,出手相助,帮我脱离困境。”

    时枫没搭理她,凤眸散发冷戾锋芒,好似两柄利剑,要将苏绾射死。他睇了半日,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娼妓二字,与你很配。”

    苏绾平生最恨被叫那两个字,尤其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登时一股火气窜上眉间。星眸瞟了他一眼,佳人冷笑道:“你想了两个时辰,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怼我?那我告诉你,我娘就是娼妓,我是娼妓生的崽子,生下来就是下贱命。这话根本伤不得我一分一毫。”

    时枫蓦然一愣,未曾料到她会这般坦荡。他张了张嘴,似要变本加厉地回怼,又犹豫着,眉头蹙得紧紧。隔了半晌,终吐出一句:“耍弄我,有意思?”

    苏绾内心自省一番,设局诱捕野兽,确是她的野心,她也无从辩驳。可这事你情我愿,话不投机半句多,谈不上“耍弄”二字。

    “时将军这话毫无来由,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这里并非畅谈之所,改日奴家专门下帖子请你,醉仙楼一叙,可好?”

    佳人神情自若,巧言令色,仿佛一只巧嘴鹦哥,抖动长长尾羽,婉转莺啼。

    时枫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左右逢源。

    他处理完前厅的喧嚣,安顿好惊慌失措的宾客,打算跟温如初道别。趸至后花园,恰好窥见二人搂抱成团,卿卿我我。

    一条帕子绾作同心结,朝朝暮暮长相思?

    换做旁人也便罢了,可这女人,前一刻还裸着身子求他宠幸,下一刻就跟别的男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亏他还有那么一瞬动了恻隐之心,以为她被逼迫,有难言苦衷。

    现在看来,哪有什么隐忍负重,就是一个蛇蝎美人故弄玄虚,想要敲诈勒索他!

    时枫额首青筋暴起,大手擎住单薄肩膀,猛地揿在廊柱,惊得佳人一声低低尖叫,“你干什么?”

    男人凑近小巧耳珠,低沉雄浑声音灌入耳际,“不是求我包养你?本将军就遂了你的愿,如何?”停了一个呼吸,邪魅狂狷一笑,“你猜,这孟浪靡靡之音,会不会传进他的耳朵?”

    苏绾吓得面无血色,大庭广众之下,这家伙竟然丝毫不避嫌。要知道,此刻温如初就在咫尺之外的后花园晒太阳。

    “时、时将军,你这话说得忒过分。奴家不过想跟你谈笔生意,你若不愿意就算了,何必逼人太甚?”

    “你说算了就算了?”

    凤眸觑着雪白小巧耳珠,时枫心内颇有些懊悔,假若西厢房将计就计吃掉她,至少不会败得如此破落不堪。

    苏绾此刻亦十分后悔,恨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打“冷面阎罗”的主意。这家伙翻脸无情,喜怒无常。上一世,他可是恨得一剑斩断她半阙乌发。

    形势严峻,破局唯有孤注一掷。

    苏绾眼眸一沉,旋裙折进宽阔胸怀,玉臂勾拢男人脖颈,耳边吐气,“将军既然有意,奴家奉陪到底。”

    谁怕谁?!对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苏绾便回敬他一招“黑吃黑”,反将一军。假若温如初突然出现眼前,这家伙怕是比她还要惊惧。谁把“兄弟情义”二字看得比天还重,谁就是输家!

    然而苏绾的野心不止于此,她瞄准男人喉结,玉舌探出,轻轻一刮。

    时枫浑身一颤,如九天雷霆灌顶,全身肌肉紧绷,显现优美线条,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玉弓。

    他身体僵直一瞬,狠狠甩开她的手臂,满脸嫌恶模样,眼底闪过微微诧色,仿佛发现不可思议之事。

    这疯女人不要命吗?!

    时枫怒发冲冠,牛眼狠狠瞪着苏绾,“滚,少来惹我。”言毕,转身欻然离去,连温如初也不去见。

    苏绾一路目送如山背影,心里免不了有些沮丧。若想摆脱温如初的控制,击碎恶鬼阴谋诡计,普天之下,唯时枫才有本事做得到。

    毕竟上一世,赫赫有名的大熹异姓王绥靖王时枫,是朝堂唯一有胆量,能跟处于巅峰的内阁首辅温如初对峙的人。尽管他也是那位,手执利剑威胁要斩断她头颅的一品威武大将军。

    诱捕计划,首局完败!

    苏绾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完美计划,溃于一条罗帕同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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