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捕

    永乐二十五年,阳春三月,韶光淑气,水木明瑟,百花乱飞雪。

    “小姐,他来了。”

    婢女无霜心急火燎趸进闺房,百褶裙沾染片片粉红花瓣。

    “霜儿按照小姐吩咐,打发文竹去接待时将军,刻意避开人群,单独引入偏院。这会子他正在四处闲逛呢。”

    纤纤玉手,银钩飞梭,墨金双色丝绦,绾作同心结。执钩之人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笑如海棠醉日,颦若梨花带雨。

    苏绾停住针脚,莞尔道:“准备好了吗?”

    无霜捣豆似地点头,西厢房已布置完毕,走廊侍从全部支开,装满污水的木盆准备就绪。

    “小姐,万一他不肯答应,怎么办?”无霜低眸睇着绣鞋,心里六神无主。

    他断然会拒绝,兴许还要将她落罪呢。

    可她没得选择,眼前刀山火海,婚期迫在眉睫,容不得她犹豫半分。一旦错过纳征会面,她将永堕沉沦,再无翻身之日。

    苏绾掀眸道:“你寻个借口,召苏沅芷来。”

    无霜惊道:“大小姐平日里虎视眈眈,正愁拿不住小姐把柄,眼前这个节骨眼,哪有送羊入虎口的道理?”

    诱捕野兽,不施展点手段怎么行?

    假如上一世,她能早点醒悟,逃脱温如初的獠牙,何至于落得神形俱灭、殒命烈火的悲惨下场。

    重活一世,她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颠覆反转上天赐予的不公命运。

    时枫是她唯一的希望。

    苏绾沉默不语,打完墨金同心结的络子,针尖拭了拭远山眉尾。

    ?时将军,准备接招吧!

    苏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常。户部侍郎温如初上门提亲,迎娶苏家二小姐苏绾。时枫作为温如初的发小,亦在受邀请宾客之列。

    异姓王绥靖王世子时枫,从小跟随父兄南征北战,驰骋疆场,战功显赫。廿二岁调任京卫指挥使,年少有为,威风上将坛。

    男人一身玄衣,凤眸清冽,气宇轩昂,一个人在庭院闲逛。

    恰时节,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无霜端着一盆冷水,望着如山身影,悄悄吐了口气。两只小手紧握盆边,因紧张而不住地颤抖。

    恰时男人趸进檐廊,带着一阵冷风,让人不寒而栗。

    无霜加快脚步,闭着眼睛向男人身后撞去,“失手”洒他一身污水。

    木盆“咣当”掷地,覆水难收。

    时枫岿立不动,垂眸俯视“罪魁祸首”,眸底泛起一丝厉色,面容凶煞,好似黑脸阎王。

    无霜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凤眸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时枫抬脚趸入西厢房,打算换身干净衣裳。

    孰料前脚乍入,身后房门“咔哒”上锁,再一探,那婢女逃无影踪。

    时枫始料自己一脚踏入“桃花陷阱”,被人堵在门口不得出。如山一样挺拔的男人,眼眸逡巡四周,目光骤然跌落在床榻搭坐的明媚少女身上。

    “你以为仅凭这把破锁,就能拦挡本将军?”

    男人低下凤眸,乌黑浓厚睫毛剪了剪,眸底泛出一层阴鸷之色,让人望而生畏。

    苏绾紧紧裹在绢丝绸被内,露出月中聚雪的臂膀。如葱手指撩起一束散落青丝,挽向耳后。腮边红润如霞,朱唇不知出于兴奋,还是恐惧,微微半启,小舌隐隐若现。

    她舔了舔嘴唇,甜甜笑道:“时将军不喜欢吗?”

    说着,苏绾展开玉臂,任凭丝衾顺利滑落,一道白影乍现,春光酽酽外泄,映衬昏暗房间骤然明亮。

    时枫跟着冷哼一声,仍旧低着双眸,深邃的眼眸染上似笑非笑的味道,“你还挺自信。”

    他摩挲窄袖袍子护腕,镶嵌墨玉翡翠闪着冷光,慢条斯理说道:“可惜,我不狎妓。”

    那字眼仿佛尖刺,狠狠扎进苏绾心头,迸溅几滴血花。重活两世,她不记得曾被多少次冠上骂名。同样的话语,从同样的人嘴里迸出,竟是这般刺耳难听。

    “时将军。”

    苏绾站起身,如玉胴体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锆石般晶彩光泽。她缓缓跬步向前,距离时枫不过一臂之遥。骀荡晨风吹进玲珑窗格,卷着一股清冽如雪的松香气味,闻着有些刺鼻,拒人千里之外。

    “你忒小看奴家。”

    苏绾仰首,高大挺拔的身影山一样压下来,令她有点胆怯。稍微停了一息,又勇敢地迎上前去,接住那缕冰冷的眸光。

    “奴家不为求财,自然谈不上卖身。不过是想借助将军的羽翼,庇护奴家周全。对于绥靖王世子来说,豢养一只听话的猫儿,没事解个闷子,何乐而不为?”

    时枫睇着她的一双清澈眼眸,澹如星子般纯净,与底下妖艳妩媚的春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他感到一丝困惑不解,这女人和月前初见时,印象完全不一样。彼时她捧心西子,弱柳扶风跟在温如初身后,眼神不曾从她未来夫君身上移开过一刻。

    时枫蹙了蹙剑眉,线条凌厉的脸颊,蒙上一层阴郁气息,“没兴趣。”

    时枫倏地转过身去,留给苏绾一具挺拔冷漠的背影。玄色窄袖丝袍背面沾染大片水渍,半干不干,好似一块坤舆地图,全归功于无霜。

    “将军未曾同奴家彻夜触膝深谈,又怎知不会对我感兴趣?”

    忽然一弯玉臂搭上他的宽阔肩膀,白皙寒凉肌肤若有似无贴近他的滚烫脖颈。冰火相遇两重天,时枫后背肌肉线条陡然紧绷。

    “放肆。”

    他猛然一个回转,好似一只跃起的黑豹,利爪紧紧扼住少女咽喉,揿在梨木雕花屏风。力度过大,白皙脖颈霎时间爬满殷红血纹。

    铁兽洞隐烛微,落在爪下猎物,“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风卷残云,瞬息万变。

    削葱玉指不由自主抠他手腕,可那副铜筋铁骨身体,硬如磐石,指甲伤不得半分,反倒劈断一两截。少女胸口起伏,山峰跌宕,好似一幅会动的风景画,触了时枫的眼。

    他偏过额首,目光落在屏风雕刻的一树梨花。

    “你不怕死?”

    这疯女人简直不要命,胆大包天,好似一只野性难驯的狸猫,让他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苏绾轻咳两下,舒展娥眉,梨涡浅笑:“将军舍不得杀我。”

    笑靥明媚无邪,似一朵轻云出岫。颈间红梅点点,皆是拜他所赐。

    对方以柔克刚,倒显得自己小人心机,连弱女子也不放过,非君子所为也。时枫沉寂一阵,默默松开双手,再度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今日之事,当没发生过。”

    他侧过半首,凤眸低垂,厉声道:“看在温如初的面上,我不追究你的罪责。然而你也不必庆幸,日后若敢再犯,本将军亲自送你进牢狱,教你尝尝愚弄长官的后果。”

    几缕阳光照进阴暗的房间,打在男人坚毅的脸庞,反射半明半暗的光辉。衬托他好似一尊武神像,桀骜不驯,神圣不可侵犯。

    苏绾心头似被巨石狠砸过的狼藉,她料及此行胜算不大,毕竟上一世,当他面对她同样的手段,可是威胁要砍掉她的脑袋。

    幸好还没激怒他,要知道时枫有一个世人皆知的诨号——“冷面阎罗”,出了名的杀伐果断、铁面无私。

    无暇过多磋磨,面上仍不动声色,苏绾道了个万福,“奴家谨遵将军命令。”

    一招引诱不成,她还有第二招。算一算,苏沅芷也该出场了。

    “苏绾,我知道你躲在里面,被我逮着了吧!”

    屋外适时响起一记尖利刺耳的声音。听其嚣张跋扈程度,不用猜,正是苏沅芷。

    她穿一件金丝对襟织锦礼服,作为苏家嫡长女,在这样隆重的日子,显得既得体又庄重大气。

    “别以为你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你和谁在一起?我可全都听见看见了。”

    房门外面上了锁,苏沅芷全然不顾淑女形象,绣鞋猛踢木门。这会子不知怎地,周遭连一个可用的奴才都没有。

    詈骂声与跺门声交织一处,好似打更的城柝梆子咚咚响,敲得时枫脑瓜子疼。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接连撞见女鬼,教他打也不是,躲也不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苏绾却稳如泰山,不慌不忙拾起沉落地上的丝衾,裹紧身子坐回到床榻,“苏沅芷平日疯魔惯了,宅子里的人都不在意,随她叫去,叫累了她就走了。”

    时枫睨着她,觉得不可思议,嘴角挑过一抹讥讽的笑,“你虽为庶女,也不至于平白无故被人这样指摘。可见你一贯行止孟浪。”

    “我没有。”

    别人这样说她,苏绾毫不在意,因为她清楚自己是清白的。偏偏眼前这个人嘲她,她就受不了。心里陡地窜出一股无名火,非要跟他辩驳几句,全然忘记自己才是鸿门宴始作俑者。

    正要抢白他,屋门突然顿开,一阵疾风借故钻进帐内,冷得苏绾一激灵。她瞥了时枫一眼,对方面容坦然自若,丝毫没有慌乱迹象。

    ?被人捉奸在床,时将军会如何应对?

    “苏绾,没想到吧,我手里有房门钥匙。”苏沅芷一脸得意举着一串钥匙,大步跨进屋门。

    待她看清苏绾身容后,更加肆无忌惮,“今日温侍郎上门提亲,你竟敢躲在这里同人苟合。我这就告诉爹爹去,将你吊在梧桐树上活活打死。”

    苏绾环顾四周,一脸无辜道:“这屋子里哪有什么男人?你做梦呢。”

    房间里干干净净,果真没有半点男人痕迹。

    苏沅芷指着苏绾的鼻子,恨道:“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这屋子的窗户是坏的,根本打不开,我又守在门口,难道他还能化成飞灰不成?”

    她的圆眼珠溜了一圈,扫过梨木雕花屏风,目光落在妃色缎面床帏,乳白流苏半开半放,半遮半掩,像是隐藏什么秘密。

    苏沅芷敛裾急走两步,“敢跟本小姐耍花样,看我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可她走至床前,却又停住脚步,眼珠滴溜溜一转,“苏绾,你的男人好没种,只会躲躲藏藏,拿你当替罪羊。”

    她伸出两手拉苏绾裹身的丝被,阴笑道:“让我扯掉你的遮羞布,看你男人疼不疼你。”

    苏绾一惊,死扯被衾不肯放手,严防最后底线,“不要,放开手。”

    眼见薄薄丝被即将一撕两半,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床帏骤掀,露出一抹寒凉身影,带着一股落雪压青松的气息。

    苏沅芷喜道:“终于……”

    可她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长相,一记手刀劈面而来。手起刀落,遽然将她击昏,软软瘫倒在地,嘴边余留尾音颤颤。

    好身手。

    苏绾暗自惊叹,招数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这一记劈挂,比之前世同样处境下,他对她使出的那招“一剑斩断青丝”,毫不逊色。

    倘若挨上这一劈,这会子趴在地上装死尸的就是她。如此想来,还真要感谢他,两世不杀之恩。

    苏绾长舒一口气,掀眸睇着他,“抱歉,让将军见笑了。”

    时枫站起身,掸了掸衣襟褶皱,皮靴谨慎越过地面“障碍”,仿佛那是黄浊之物,一声不吭趸向门外。

    他真是在这间破屋子耽搁太久,久得他都快忘记此行登门造访真正目的。他不过是位看客而已,怎地突然惹出这么一堆麻烦。

    走到半路,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掀眸凉凉道:“温如初与我尔汝之交,鹡鸰在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管你起的什么坏心思。”

    “伤及我的兄弟,我要你偿命。”

    声音低沉有力,猛兽向来不惮露出爪牙,豹子眼眸散发狠戾光芒,令苏绾不敢直视。

    今日一役,结果尽在意料之中,诱捕野兽哪有那般容易,她低估了他的警戒心与意志力。看来下次,得下十足猛药才行。

    铁兽威胁完她,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去,余留一股淡淡松香气息,飘浮悬挂半空。那股气息荡荡悠悠,拽扯苏绾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前世。

    阖合眼帘,流绪微梦,一片血色弥漫,硝烟滚滚,焦糊气味四散。低眼望去,脚下芸芸众生,跪地祈求祷告,耳边余音缭绕:“诛杀妖女,天佑大熹。”

    好不容易收拢思绪,苏绾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死尸”,敛衾蹲踞身旁,将手里攥着的一块墨玉翡翠塞给苏沅芷,鄙夷道:“没用的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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