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一月,已属深秋。

    枫城位蜀地之南,四周为山,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红枫。

    “站住!城内戒严,没有城主手谕一律不得入内!”

    戴帷帽的是个矮个子少年,正好奇地四下打量,对小卒的呵斥恍若未闻。

    他身边是一个气质和善的男子,听了这声便拉着他颔首退开。

    士卒又去阻挡一对想进城的夫妻,那边李朝行单手掐诀,两道黄符自袖中飞出,悄悄附在了他和阿琳达身上。

    “咕。”走。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从半合的城门中通过。其他人则对此视若不见,跟突然失了明似的。

    一路上阿琳达没少见李朝行使这些小把戏,每次都看得撇不开眼。

    他们来这座僻壤小城,是因为短短十五日内,这里就失踪了数以百计的人。

    城主武平风担忧百姓、心急如焚,在一月前就已广发帖子,求大能来助。

    如今枫城中大多是道家打扮的人和散修,客栈也被各路大师占满。

    有门有派的自是住进了城主府,因此潦倒的主街边,只有一些打天南海北来、想在这碰碰运气的大能游逛勘探。

    李朝行早将有隔绝之效的帷帽给了阿琳达,并预先在自己颈后贴了一张化形符,此时他相貌平平,看上去老实又憨厚,属于扎进人堆里都找不出的那种。

    “道长,给你师弟买根糖葫芦吧。”有老妇人这般招呼着。

    人心惶惶,摊铺自然也都闭门谢客,这一条街上,居然只有这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

    李朝行本不欲行这等多余之事,世人追求口舌之欲,他们却无福消受,但等垂眸看见那鲜艳的红色,他还是不免迟疑了一下。

    虽然食材毫不相干,但颜色却是相似,也许可以…望梅止渴?

    于是老妇脸上绽开了笑容,颤巍巍地将一串糖葫芦递给阿琳达。

    阿琳达舔了舔,甜的。

    是完全不同于鲜血的味道,但内心的躁动竟在这浓郁的甜味中微妙地回落。

    摆脱马库斯的途中,李朝行曾取下那串铜钱耳坠,从上取出了一枚。

    阿琳达含上这枚小小的钱币后,持续鼓动着每一个细胞以渴求鲜血的心魇便淡去了许多,虽说不能完全祛除,但足够让她保持清醒的神智。

    这时她将古币藏在了舌头下面,糖葫芦很快就被吃得只剩一根竹签。

    阿琳达吃得尽兴,那厢李朝行却打听到了不妙的消息。

    首先枫城一共失踪了两百三十一号人,多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其次这两百三十一位,只有一人在三日后于田垄间被找到,其余人恐怕都是凶多吉少。最后,幸存的那个女娃娃,已成了傻子,据说尤其惧怕铜镜,看到镜子就愈发疯得厉害。

    “咕。”客栈二楼的房间里,李朝行正整理着信息,阿琳达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

    阿琳达指了指窗外,不甚清晰地道:“血…那,血。”

    她的咬字很古怪,且零碎不成句子,也只有当了一路老师的李朝行能听懂,并意会到更多的意思。

    阿琳达是说,那个方向,突然有强烈的血腥气。

    李朝行的记性自是极好,他稍一思索,便算出了那里正是武平风的府邸。

    是巧合么…李朝行微眯起眼睛。

    吸血鬼对血的敏感程度百倍胜于常人,如此蓬勃的腥味让阿琳达有些坐立难安,她撑着脑袋去看李朝行,嘴里咬着古钱,发出“咯咯”的细响。

    李朝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后起身往楼下问小二要了一盘红豆饼。

    热气腾腾的饼子在微凉的暮霜里泛着暖色的光晕,同时散发出浓郁的稻香,格外诱人。

    “好吃么?”他问道。

    阿琳达含糊不清地摇头点头。

    “咕。”不是喜欢血就喜欢吃所有红色的食物阿喂。

    “咕。”小孩子都嗜甜,加上内馅又是红色,定然是喜欢的。

    阿琳达嘴上说着不喜,实际上一口气连吃三个。

    不知不觉,那股异样的气息荡然无存,好似有人强行抹除了痕迹,重新挂上太平的假象。

    李朝行把玩着一张本就放在桌上供女客梳妆的圆镜,将它翻上又盖下。

    他十指修长,过分凸起的骨节与铜制的镜身来回磕碰,动作反复被打断又重叠。

    良久,李朝行动作一收,夜露深重,他戴上帷帽,似要出门。

    “咕。”你要去哪里。

    李朝行将束着的床幔梳理放下:你在这好好歇息,不要乱跑。

    阿琳达坐在床边,见他俯身也不躲闪,长长的眼睫扇过李朝行冰凉的手背,让并无心跳的他莫名心中一动。

    他不甚流畅地伸手回来按了按胸腔,确定那里一片死寂,才慢慢立直身子,又与她仔细叮嘱几次——意念为主、咕咕为辅,才奔城东而去。

    李朝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乖巧的少女掀开薄纱,透绿的瞳孔让她看上去安静又澄澈,阿琳达注视着窗底的李朝行没入夜色,风吹动窗棱,牙齿与硬物不停相撞,两种不同但森然的敲击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

    ……

    “你来了。”

    清冷的女声在密室里响起,拨动阵阵回音。

    在李朝行见过的女子里,肤若凝脂颜似桃花的武月莹绝对称得上一声美人,但过度的消耗在这副娇艳的容貌上刻满了憔悴,使其由内至外都透着一股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

    她身后是一汪池子,虽然现在是空的,但底部沟壑中横平竖直地残留着褐色的痕迹,像是什么残破的法阵。

    “本郡主的净血术,即便是浮生门的老道,都辨识不出,你一个——”武月莹停顿,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后面的话来,“尸、尸体,又是怎么发现的?”

    李朝行挑了挑眉。

    武月莹能看破他的化形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本人的状态,言语间时嗔时笑,手虽背于身后,但肩膀常有耸动,动作细碎,与鬼气入体有几分相似。

    但念珠一颗未动。

    这无疑是很少见的。天道珠乃秘门之宝,对任何有灵之物,均能准确判定其造的杀孽。

    每转一颗,意为对方身上背了一至十条性命。若十二颗尽数翻转,将引动天罚降雷,而若转不及一颗,对面多半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小鬼。

    此处阴气森森,血犹未干,主人武月莹竟毫无杀念?

    武月莹也正看着纹丝不动的天道珠,嘴角时而高高扬起时而重重下沉,她亦不等李朝行开口,而是向他抛出了一物。

    入手轻凉,剔透的镜面映出李朝行散去化形符后清俊的面容。

    “即便用了三百二十一条生魂,我还是救不了它。”武月莹惨然道,“我虽贵为郡主,但父亲终日忙于政务,母亲在我六岁时便撒手人寰,而那些奴仆,更是见我如见蛇蝎。”

    她神色哀戚,眼里的晶莹要落未落,“我一人上学堂,一人游花街,一人做女红,我是这枫城最自由最自在、却也最孤独的存在。”

    武月莹走到池边,伸手抚摸着池壁:“直到有一日,我在泡温浴时,于池底捡到了一面镜子。”

    不必她说,李朝行亦能感到手里的镜子并非凡物,他聚神于眼,看到镜面之中,竟隐约有道亮丽的影子。

    那人影似在奔跑,左冲右撞,状若癫狂。

    “镜中有一镜灵,自称是前朝公主,她自出生,就被大能定言活不过双十,果然,在她十八岁那年,遇到了非人力可敌的灾厄,王上用尽天下之力,方寻到一个心善的和尚逆天改命,将她封在了这面通天镜中,保住了她的残魂。”武月莹似是完全不在意李朝行,自顾自地诉说着,“她从此陷入了长眠,直到被我唤醒。”

    “我们本就年龄相仿,又一样形单影只,于是我开始向镜灵分享我的一切,我的过去、我的当下、我的生活。”

    镜子在李朝行手中翻动,似发出了轻微的震鸣。

    “可我没想到,它竟想取代我。”武月莹话锋一转,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它骗我它学过道法,可以复活我母亲,让我收集年轻的魂魄和处子之血,它教我画下了召魂阵,并传授给我净血术。”

    “等我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它想要与我互换的诡计,已犯下大错。”武月莹抬起泪眼,露出苍白无力的脸,“我不敢随意向他人求助,它已经过于强大,如果不能一次封禁镜灵,它必能反噬而出,彻底和我交换身份、杀害我的家人。”

    “而我是第一个能识破净血术的人。”短暂的静谧后,李朝行沉静的声音终于响起,“所以你认为我说不定可以做到。”

    武月莹为之一震:“是。你虽不是活人,但你修为高深或有异法,你能救下本郡主,也能救下这满城百姓。”

    李朝行垂眸,古镜在密室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幽光泽,它方才似乎有些异动,但此时在两人的注目下,安静的有如一块普通的铜镜。

    “月莹!”密室上方忽然传来了急切的唤声,乱糟糟的脚步在他们的头顶来回踩过。

    “是我父亲。”武月莹脸上绽出笑意,“大师若是不信,可去询问他。”

    “不必。”李朝行自镜面移开视线,晦暗的眼底划过一抹难以分辨的情绪,“你方才说,它叫通天镜。”

    他语气平和淡然,毫无异样,武月莹猜不透他的心思,当即肯定道:“对,镜灵是这么说的。”

    李朝行点了点头。

    他终于认真地看向这位美艳颓废的郡主,一双红眸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专注而凌厉。

    武月莹刚觉得对方这抹冷意来得莫名其妙,就听男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大,却如惊雷般将她炸起。

    “那如果,我能保你免去魂飞魄散之苦,你又能否把客栈里的女孩,给我完好无损地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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