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冰棱挂在萧条的树干上，凛冽的寒风割得人脸庞刺痛。
洞里用生火符在地上燃了一个火堆，有几个弟子正拿着四处寻来的枯枝，抽干了灵气丢进火里，细听有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堆偶尔蹦出几颗小小的火星。
有弟子在洞口布下法阵挡风，他朝外张望了一眼，只能瞧见远处山崖上的几根枯树，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
秘境里自成一方天地，即便是他们这些修士在此地也很难抵挡得住这些夹杂着精纯灵力的罡风，站在洞口的弟子被冻得直打颤，布好阵法之后就钻到了火堆旁搓着手指对掌心哈气。
一位蓝衣裳的女弟子钻出洞口对外张望，“大师姐怎么还没回来……不会遇上什么事儿吧？”
“蓉蓉你别担心。”另一位弟子回她的话，他坐在火堆边伸出手烤火，眼里满是孺慕和向往，“那可是传说中的大师姐唉，咱们归云宗千年难得一遇的顶级双灵根天才！——你说我们这到底是什么运气啊，本打算来这玄级秘境里转转，进来才发现里面还藏了个地级，还以为真要被困死在这儿了，没成想居然碰见了大师姐！”
他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了两声，“我还是第一次跟大师姐离那么近呢。”
“瞧你那点出息。”唤作蓉蓉的女弟子哼了一声，艳丽的面容上显出几分骄矜的得意，“等我以后进了内门，一定要跟在大师姐后面修行。”
归云宗内门分为两派，一门灵力术法，以攻击为主，一门阵法符箓，以辅助为佳，她是火属性的灵根，灵力本就偏霸道一些，如果能考进内门，自然是会被分在大师姐的派系。
“我也想跟着大师姐……只是我阵法学的更好一些，考入内门的话，应该是得跟着扶危师兄的……”
“扶危师兄也很厉害了！那一手阵法出神入化，连元婴期的大妖都能被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呢——”
乔蓉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不屑道，“这有什么，明明我们大师姐更厉害，元婴巅峰一击必杀！连很多宗门长老都不见得能做到。”
“要论天赋自然是师姐更胜一筹，不过扶危师兄跟大师姐似乎关系不错，我听说长老们有意让他们结成道侣……”烤火的弟子有些迟疑地道，作为宗门长老的师侄，说出来的话颇有几分信服力。
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据说扶危师兄很爱慕师姐呢，只是师姐一心求道……”
“此事当真？竟有这回事吗？”
“！真的假的？！”
“大惊小怪。”
乔蓉不以为然地扯了一下被雪水浸湿了的裙摆，她灵根属火，冰天雪地的环境令她浑身难受。
但此地凶险，大师姐走时曾交代过要节省些灵力，所以此时她只举着裙子远远地在火边烤，听见同伴的话也不过是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大师姐何等天骄，人人爱慕那是理所应当——至于路扶危嘛，啧，也就勉强配给师姐提个鞋吧。”
“嘘，别乱说。”另一个弟子连忙冲她摆手，示意她快些噤声，“我们还在秘境里呢。”
乔蓉懒洋洋地撩了衣摆，微微眯起的眼瞳里跃动着绚丽的火光，“谁乱说了，这本就是事实而已，天下何人能配得上师姐?”
“那你也不能……”另一个弟子欲与她争论，却看见年长些的弟子站在乔蓉身后，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一愣，似是想起了些什么，顿了顿，便没再出声了。
他们是跟乔蓉同届拜入归云宗的弟子，素日关系很好，因此也听她说起过往事。
内门弟子与外门本就不在一处修炼，大师姐又是内门首席，平日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同长老们论道，虽说有时会下山历练，但多数时间内都还是待在天竹峰静修，极少在外门走动。但若要问起这代弟子有谁同大师姐渊源最深，那绝对就是乔蓉了。
乔蓉本来是凡界一个小国的公主，不受宠爱，也没什么可仰仗的母家，明明过得还不如个小宫女，偏生出落的标志动人，才十二岁出头就被当成求和的礼物献给别国风烛残年的老皇帝。
彼时她趁着夜里护卫都在休息，便收拾好包袱偷偷逃走，被发现之后慌不择路地在山头躲了一夜，第二日便撞见了下山历练的大师姐谢非清。她把这个胆子大的小姑娘光明正大地送回了宫，又当着王宫众人的面赞扬她的天资，说她与修道有缘，还送了她一本小册子，教了她一些简单术法，同她说再过几年，她愿意的话可以去参加归云宗的弟子选拔。
这个世界太大了，修真界之外便是妖域，还有大大小小的凡界，几界都天各一方，基本相互隔绝，只是近些年来妖域动乱，新任妖王是个手段狠辣又懒得管束臣下的家伙，于是手下时常有大妖来两界作祟，修真界也因此常有弟子奉命下界捉妖。
但这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
对于大部分凡人来说修真界只是个传说，偶有见过几位修真者的更是将其奉为仙神，对仙人所言敬畏非常。
这是谢非清救她的第一次，自此彻底改变了乔蓉的生活，没人再拿她当娇养又无用的礼物看待，连她的父王和往日对她不闻不问的母妃都恨不得事事问过她的意见。
后来乔蓉十六岁，依言去寻归云宗，可修真界跟凡界隔着十万八千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跋涉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之后她听说归云宗是修真界当数第一的门派，来参加弟子选拔的无不是各大修真世家天赋惊绝的小辈——在其他人已经能够熟练地以灵御术的时候，她还是个连灵根都不知道是何物的凡人小姑娘，但就是她这样的凡人，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因为谢非清的一句话追到这里，又不服输地咬牙苦撑过重重试炼。
到最后要爬天山的云梯，几万阶云梯，怎么也走不到头，越往上越冷，她没有灵力护体，全身都冻得发抖，几次都脚滑滚下来，跌得头破血流，又得重新往上爬，最后实在撑不住了，连眼睛都被摔得往外淌血。
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没用，她怕就这样回去又得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也怕自己死在这里没没人发现，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只草草把她往林子里一扔，但最怕的还是辜负了谢非清的期待——乔蓉最后以为自己真的只能就这样了，没想到耳畔隐隐听见一声叹息，有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轻手轻脚地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污，治好她的伤后便抱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而她半梦半醒地蜷缩在那个人怀里，半阖着眼呆呆地看着那张清隽秀丽的侧脸。
这是谢非清救她的第二次。
修真界人人都说谢非清是归云宗不世出的天才，身负顶级冰风双灵根，冰心玉魄，冷如皑皑天山雪，清如皎皎云中月，但从来没人说过原来她的怀里这么温暖，她只是靠着她，就觉得自己一生的苦难都在那刻被治愈。
所有人都说大师姐是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但乔蓉觉得，师姐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姑娘。
“你明知道蓉蓉最仰慕大师姐，还同她争辩，当心她气性上来烧了你的头发，让你去当个小佛修。”站在乔蓉身后的弟子打趣道。
“谁要当佛修。”
一道泠泠女声传来，像是寒泉滴答溅起玉珠似的水花在幽谷中回响。
洞口的法阵被人挥袖拂开，比外头飘落的雪花先一步进来的是个身形清瘦的女子，雪肤乌发，面容清隽，只一双漆黑的眼眸含着水似的温和通透，身着天青色的衣裳，肃肃如松下风，自带一股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度。
“拜见大师姐——”
洞里的几个弟子立刻端正地起身行礼。
来人并未抬眼，却不显倨傲，有无形的轻风将他们托起，“无须多礼。”
“我们刚在说着玩呢，怎么样了师姐！”乔蓉迫不及待地凑上来，小心地站在谢非清身边，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
谢非清垂眸沉思片刻，“此地凶险诡谲，地玄相融，我寻到阵眼之后在旁布了阵法，等雪停就带你们过去，破阵之后你们捏碎传送符先回宗门。”
秘境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黄级秘境最为常见，多有修士前往历练；玄级较为凶险，多是宗门大派的弟子即将进阶时前往寻求突破或是前去探宝；地级则是各方修士陨落或是天地自然生成的秘境，诡谲多变，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被会秘境吞噬成为供养此地的养分；而天级秘境只存在于传说中，是上古大能的葬身之所，数年难得一遇。
谢非清接了宗门密令来此探寻，不知怎的却碰见了这群小弟子，他们去的本是玄级秘境，却误打误撞也闯到了这里。
“师姐好厉害！”乔蓉跟在她后面猛点头，余光看见谢非清的袖子颜色深了一片，她又悄悄伸出手，运转掌心的灵力把那小片衣料烘干。
谢非清低头看她一眼，看见女孩子的头顶小小的发旋，她盯着看了两秒，又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
“哇——她好像小狗狗！”天真稚嫩的童声在谢非清脑海中响起，“你刚刚是不是想摸摸她的头！”
谢非清神色平静地在心中回应，“我师妹不是狗。”
“……我这是夸她可爱的意思。”
谢非清站在洞口默默推演阵法，闻言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头，“嗯，你也很像狗。”
系统，“……”
不知道为什么，跟宿主的交流总是能让它体会到非常人性化的心梗。
大千世界有无数个位面，每个位面都由无数的故事，无数人的人生组合而成，天道会挑选自己最心仪的主角，赋予其最特殊的命运，让他们支撑起这个世界。
而系统绑定的这个宿主，就是这个世界最特殊的主角，她拿的是升级流的剧本，按照故事原定的轨迹，她是天生的气运之子，身负天道重任，是注定要接手归云宗，坐镇修真界的。
一个世界里有无数悲欢离合的小故事，而系统只需要负责最重要的那一个——看护宿主走向她最正确的结局。
但它在其中似乎并不能发挥什么特别的作用，年幼的谢非清在发现它时曾多次将它当做心魔，还动过归皈依佛宗的念头日夜聆听梵音试图将它祛除，但后来发现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途，还能偶尔解个闷探个密，这才逐渐对它视而不见……
所幸谢非清本就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她并不在意什么剧本，只是专注于修炼，日复一日的苦修，追逐更玄妙的阵法，沉醉于更强大的自身，渴望终有一日大道得成。
系统觉得自己可能是所有位面里最没存在的一个系统……似乎唯一的用途就是给天道之子解闷，绞尽脑汁地搜寻秘境的地点给她。
谢非清的视线从洞里安静围在一起烤火的弟子身上掠过，又看向外面越下越大的雪，眉头微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系统没有回话，进入这个秘境以来它也总觉得被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束缚，它与宿主神识互通，但在这里连想借宿主的神识探寻四周的灵气波动都做不到，自谢非清的境界突破以来已经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了——
“还是小心为上。”
“不等了，你们先随我……”
谢非清抬手破开洞口的法阵，但话音未落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是雪压断枯树的声音。
明明相隔甚远，但突然之间大雪停歇，连呼啸的风声也停下来了，洞穴里的火光跳了两下，瞬间熄灭，那声轻轻的脆响古怪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