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射日------------------------------------------

    久别重逢，姬发垂首对挚友道，“却之，你又救了我一次。”

    鏖战之后，他满脸血污，发丝凌乱，却愈发美得熠熠生辉。却之皱眉伸手，抹去他脸上血迹，“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他们好不要脸。”

    “还是赢了。”姬发微微挑眉，“我厉不厉害？”

    他从箭囊中拎出一只神态凶猛的雪白小貂，“这是魔礼寿的花狐貂，能变幻大小。你喜不喜欢？”

    “我带不走，”却之抿嘴一笑，“你先替我养着。”

    “也行。只是你需得常来看它才好。”

    他虽不露痕迹，身上却温度滚烫。

    “阿仲，你怎么伤成这样？”

    “我不怕。”姬发强撑着，“你总会来帮我。却之，当年我们一起冲出朝歌城的时候，我也险些在黄河里淹死了。要不是你...”

    却之微微抚摸他的前额，柔声道，“是啊，你怎地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被人追杀？这个武王，做得好生辛苦。”

    姬发微微一扯嘴角，终于昏昏沉沉地向却之肩上靠去。

    却之的目光掠过他雕塑般英挺的鼻梁，又落在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上。一别数月不见，他愈发深邃稳重，不似从前潇洒肆意的少年模样。

    却之心中发酸，将随身的玉丹喂他吃下。

    “却之，你上次来时，是蜡月初六。再上一次，是九月十九。你近来过得好么？你在忙些什么？”

    却之忍住心痛，“钱塘郡中已有几分春色。我的窗外，西湖新柳绿意盎然。你呢？你父亲的病，可好些了？”

    “哥哥惨死之后，父亲心结难解。归西岐之后，父亲便每日呕血不止，渐成顽疾。”

    西伯侯重病不起，西岐存亡便都压在了姬发身上。却之反手轻轻握住少年。

    “西湖新柳？”姬发闭目低语，“一定很美。等我平定天下...”

    却之柔声道，“好啊。等你平定天下，我们就找个能穿越红尘的法子。到时候，你便不要做每日浴血奋战的武王大人了，来钱塘郡温柔乡中做一个米虫如何？”

    她看着姬发高烧得苍白的脸，“我带你去湖畔居吃桃花糕，喝桂花酿。当年我们一起被困在朝歌的地牢中时，我答应过你的，对不对？”

    姬发抿嘴一笑，“你不许哄我。”

    魂魄虽没有温度，姬发却能感受到她的幽甜气息。他微微眩晕，“像蜂蜜...”

    “什么？”却之微微扬眉。

    “两年。”英武绝伦的少年将军坐起身来，郑重道，“却之，不出两年，我必会踏平朝歌，一统天下。”

    “我知道。”却之正经道，“你最厉害。”

    “敷衍。”姬发摇头，凤眼笑意难掩。

    战火起，天下崩。短短两年之间，他长兄惨死，慈父病重，知交零落。唯有却之来时，方觉得生机重现。

    少年将军垂首凝视白衣游魂，只觉心口滚烫。他不明所以，只得默默心道，却之与我是生死之交，自然是不同的。

    远处，天色渐渐转亮。

    游魂只能在夜色中逗留，不可见日光。她黯然一叹，“若说红尘有缘，又只能匆匆一聚。天意恼人...”

    “有缘无缘，我说了算，天说了不算。”少年将军凤眼含威，起身拉满长弓。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黑色长箭划破长空，势不可挡地向初升的旭日射去。

    旭日惧怕他的威势，竟不由自主地往地平线下坠了下去。

    姬发一把将却之笼在斗篷中，沉声说，“却之，我们去山那边。”

    “阿仲，算了罢。没有定魂珠，我的魂魄便无法久留。”却之安抚地按住少年将军，“你要让西岐永远不见天日么？”

    她严肃道，“阿仲，闻太师此次攻城失败，还会卷土重来。他下次攻来西岐时，会召集金鳌岛十天君摆下十绝阵法。你千万记住，此阵恶毒阴险，乃你命中之劫，绝不可去！”

    “却之不要走。”姬发固执道，“我的魂魄分你一半。不要走。”

    他高挑矫健，肩膀宽阔，紧紧将她护在斗篷中。但白衣人的身影，已再一次在日光中消散。

    青苍原野之上，孤身只影，唯剩姬发。

    不知过去多久，战袍加身的西岐少主才将斗篷缓缓攥入怀中，低低道，“...定魂珠？”

    ----------------------------------------第二节，壁画------------------------------------------

    钱塘郡中，天色大亮。魂魄归体的却之沉默不语，坐在窗边远眺西湖。

    她与阿仲，终究只是各自红尘的囚徒，只能在梦中擦肩而过。如今，只愿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来日能避过闻太师的十绝阵。

    推门进来的守心不敢说话，陪着却之回了王府大宅。

    琅琊王氏今日设宴。

    钱塘郡中的士族郎君们一贯是风度翩翩、精致含蓄。却之想起姬发浴血奋战的模样，走了神。

    一位玉面郎君偷偷地打量她。只见少女一袭缈碧广衣，随云髻上插了一支简润玉钗，显得光华内敛、气韵悠远。只是她神情冷淡，显然是人在此处、心不在此处。

    玉面郎君不免就含了酸，“王小娘子出身高贵，眼高于顶，连萧七那样的人物都看不上。也难怪看不上我等。”

    兰陵萧氏的七郎自小便与却之结有婚约。却之却将婚约断然退去，连面都不曾与他相见。

    却之温温和和地，“萧郎君样样都好，婚配上自然应该谨慎些。他如今似乎尚未娶亲。郑郎君既然这样眼红，不如抓紧些…嫁给他？”

    远处，不知道是哪位郎君低低笑出了声来。

    谢氏的小娘子谢道韫与却之要好，微笑解围说，“却之，我听说钱塘城中有漫天飞花，纷纷扬扬犹如柳絮迎风而起。这样的奇景，你可想与我进城一观？”

    却之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道韫阿姊，城中近来不安定。这几日你便留宿在我家，哪都别去。”

    一位白皙秀丽的吕秀吕小娘子亦笑说，“向来听说王家的小娘子天赋异禀。今日一见，小娘子果然与众不同。”

    吕家是靠攀附皇后起势的外戚。士族贵女们听她言语露骨，都面露不屑。

    吕秀面不改色，又笑说，“我们家就住在城中。我今早出城时，城中待嫁的少女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许愿呢。说是...说是城中的漫天飞花，是九天之上的飞天仙人洒下的恩赐，可以保佑姻缘。”

    却之微微皱眉，“凡人正缘一向是由太阴星君掌管。”

    谢道韫颔首，“太阴星君乃是纣王殷寿的姜皇后所化，由姜子牙在封神台上敕封为神。如今城中不祭拜太阴星，却向缥缈散乱的飞花求姻缘，确实古怪。”

    王却之这人，向来目中无人。架不住她是王氏家主夫妇的老来女，上面又有六个声名赫赫的亲兄长，自己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奉承她。白皙秀丽的吕秀抿了抿嘴，“王小娘子如果要去城中观赏奇景，不如由我陪着同去可好？我家住在城中，有事时也能替王小娘子引路。”

    却之摆手拒绝，起身向城中走去。

    数年前，云那罗奉命下凡入画，与那位名唤张寒的书生一见钟情。张生迷恋云那罗的美貌，为她画了一副飞天散花图。

    今日钱塘城中的漫天飞花，便是云那罗用执念营造出的幻象。

    她从安静得反常的凤山门进了城中。

    美景如梦。琵琶仙乐之中，漫天飞花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铺满了青石砖道。满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仙气飘飘，与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喧闹模样截然不同。

    此乃，神仙景象也。全钱塘城，已被困入飞天的幻象之中了。

    至此，城中之熙攘繁华、世事变迁，皆是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