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

    比起董居然,和江医生先相遇的是宋则。在宋则第一次看到江医生时,她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叫江蓝瑜的女人,就是天崇校区大校长、天崇集团董事长黄满益名义上的未婚妻。

    就是在她溜出天崇、溜到石家庄最繁华市中心的那一天里,她碰见了同样属于天崇的江医生。

    市中心繁华街区的酒吧里,欢呼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着,暧昧的动感音乐伴随着穿着暴露的脱衣舞娘和舞男,充斥了一整个灯红酒绿的空间。

    在酒吧的台上,有着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发套,颜色有粉红色、荧光绿、象牙白,所有从台下被挑选出来的女生,都穿着不同的cosplay服装,但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她们自己都无比明白,她们只不过是一群会唱跳、外貌养眼,只是用这种方式混日子的女性罢了,就连从台下被挑选出来的过程都是提前商量好的,为了人民币,那些美妙的惊奇感都是可以表演的。

    因为宋则是一张新来的面孔,而且她甚至还忘记脱了身上的蓝白天崇校服,很多放浪形骸的青年男女并不打算放过其实是想来躲人的她,醉醺醺的他们手举着一盘又一盘的酒类游戏,逼着新来的她猛灌下去。

    都这么大的人了,比她年纪还大诶!也不知道丢脸!宋则真是替他们害臊,但是如果她不这样灌自己,他们就会朝着酒吧内外大喊大叫起来,把外面正在虎视眈眈寻找她的人引过来。

    宋则本来想着,死就死了,大不了在死前大醉一回。她把眼镜脱下来,放在酒吧的暗红色茶几上,拿起一瓶酒来,刚要往喉咙里灌,却被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按住了胳膊。

    那个女人将她的眼镜带在了脸上,酒吧里晦暗不明的灯光映照在女人的脸上,显得五官妩媚且妖娆。女人将台上角落边的一整瓶二锅头举起,直接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全部干完,然后把玻璃瓶往旁边的香槟冰桶里一杵。她看上去一点儿没喝醉,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则看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要说声谢谢吗?

    等到第二天她再次被抓回天崇、第一次送进教学楼里的心理咨询室时,她昨天发现帮自己挡酒的女人,竟然是天崇唯一的心理医生。

    她自己就是心理医生,但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总是为了一些事在闷闷不乐着。

    “没事,我喝不醉。”她看见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指着柜子后一整排进口啤酒,有些已经空了,有些没有,易拉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左侧玻璃门前的地面上,好像是在等到攒到整数时再叫人收走。宋则想,有人能总是这么清醒吗?酒也喝不醉的清醒?

    门边的角柜上摆着一个玻璃鱼缸,里面有一条张着大尾巴的蓝紫色斗鱼,它正隔着玻璃看着宋则这个入侵到这空间里的陌生人。

    “又是你?”江蓝瑜也认出了她,她讪笑出声,“小屁孩,怎么,不记得我了?”

    在第一次酒桌后,现在第二次见到面前的这个女孩时,江蓝瑜发现这个女孩居然大着胆子,正在偷她大牌皮包里的钱。

    “认识。”女孩毫不紧张地点点头。即使要偷面前大人的钱是一件值得所有小孩心虚的事,这女孩看她的眼神还是有一丝极狂的不屑,“穿着这一身名贵料子又如何?这破铜臭味下的人,看起来都不自由。”

    “你怎么知道我不自由?”江蓝瑜给自己冲泡了一杯醒酒茶,即使喝不醉,在要处理工作前还是喝一杯这玩意儿为妙。

    “你看上去太冷了。”宋则不紧不慢地拿着她皮包里的钱,还放在手上数了又数,继续张口胡诌着她自以为是的那些理论,“钱多钱少,自由最重要。”

    江蓝瑜喝了一口醒酒茶,眯起双眼,“你是这样认为的?”

    宋则点头,“是,只要人活着,自由才最重要。”

    宋则自顾自地说完,当一抬头时,她看见江蓝瑜用一种欣赏且富有希冀的眼神看着她,即使她确实正在明面上偷她的钱。

    宋则敢拿就是因为知道天崇的心理医生、也是老板的未婚妻,不会缺钱。等到她把钱小心地放入口袋里后,她看到江蓝瑜的办公桌上,除了心理专业的杂志,还有几本音乐专栏的杂志。

    宋则随便翻了几页,直到翻到了某一页,她的目光久久在这一页上停留着。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手?”

    “嗯。”

    江蓝瑜把杂志页一撕,“他已经废了,昨天新闻报道出,从他住处搜出了十几斤□□。”

    宋则惊讶地抬起头,“不可能,他很有才的。”

    江蓝瑜朝着她笑,“再有才现在也是个废物了,余生都会被这世界淘汰,又一个欲望的奴隶罢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年级较大的人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她把双手撑在桌上,“所以你看,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自由的人,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循环里,作为各种各样事物载体的奴隶存在,金钱,名声,道德,欲望,婚姻,感情......甚至是快乐本身,就像曾经也躺在这一页杂志上的他。”

    逃跑的宋则被罚在天崇偌大的操场上跑步,跑着跑着,她发现眼前的跑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成人身影。

    今天的江医生有些不一样,今天她穿着软底运动鞋,大号的灰色帽衫和紧身运动裤。宋则加快脚步,和江蓝瑜在跑道的同一根线上一起慢跑。

    “怎么样啊,小屁孩?”江蓝瑜回过头,“哦,虽然昨天你离开时看上去还是一滩死水,但很明显,现在你的眼睛里还有光,说明你看到我,脑子里闪崩出了一些火花。”

    “胡说!昨天的我明明和今天一样。”但其实宋则心里想的是,天哪,她是怎么看出来的,经过与江医生相遇后,对那些她们之间讨论一夜的思考,她的心中升起了许多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江蓝瑜一边跑一边看向她,“活在这世界上,我们不可能遇到相似的命题。”

    “不可能吗?”

    江蓝瑜摇摇头,“不可能。心理学不承认,哲学也是,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宋则想,她看上去好像特别理性,但她研究的又是人。

    那次跑步是好几个月之前了,现在,被四脚朝天地抬进心理治疗室的宋则,正坐在江蓝瑜的办公椅上,漫无目的地发着呆。

    天崇后方大楼里的心理治疗室,不同于教学楼里的心理咨询室,治疗室分为医生办公室和后面的心理室两个部分。过了一会热,江蓝瑜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带着她来到办公室后面的心理室里,指着地上的那堆东西问她,“看,这些东西简陋吧?都是为了有人来查看的时候,做做样子。”

    虽然她嘴上说是做样子,但她还是照例,拿起两只手偶,一手一个,给作为辅导对象的宋则跳手木偶戏、玩沙盘,手把手地教她画沙画。宋则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想,大约她现在真的是闲来无事,又或者是,现在的江医生真的很孤独很孤独。

    玩了几轮,她们俩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江蓝瑜抚了抚窗帘的折痕,“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再见到你一次,你就要被退学了。你又知不知道,在你退学之后,会被送到哪里去?”

    宋则面带些愤慨与恶心地对江医生说,“想知道你为什么又见到我了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总是能碰到一种人,我跟他搞呢,就显得我没有情商;我不跟他搞呢,我又真是憋屈得很,真是俗到让人没有选择。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好,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恶心,有时候像一场一场噩梦,回想起来,啊,我居然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江医生的话幽幽地钻入了她的耳朵里,“要学会,必须学会,把人看轻、但不看低,这是自保的最好方式。”

    宋则不以为然地继续跟江医生倾吐,“我们上过学的人都能体会到啊,从来没有什么好坏学生之分。人不也是一样?社会上的人。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独立啊。可这世界还是很自私,有很多自私的细节。比如,你是谁?你是什么样?你当时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如果都放下了,也就服不服都无所谓了。”

    江医生打开电视,表情淡漠地看着新闻中的地震,她对宋则说,“地震中的男老师,他的确有权利去漠视一条生命的流逝,但他无动于衷,毫不愧疚。这或许是一种犯罪,因为他冷眼旁观,不再想一想哪怕多一秒救人的方法,可原来,这个社会不需要仁善,保命的私欲让人离那些远远的,不会踏出一步,所以结果是,只有好货沉底。然而,好不好,是对于你评价的这个人来说,你需不需要他像你口中那种方式的好,其实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是非。”

    江蓝瑜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面前的这条年轻生命。

    “宋则,你的直白,是真真正正让人感到坦率,而不是伤人和不尊重的低情商或敌对之意,只会让人感到尖酸刻薄。我知道,这世上后者常常反过来孤立前者,让人不明白是何道理。

    我知道对你来说,别人恶心到你了,就必须赶紧滚,那人出现在你眼珠之中,对你来说都是一种折辱,或许是给他脸了,才会让他这么地变本加厉。

    我也知道,有的人不配做人,还要站在道德高地给别人施加一种可笑的标准,自视清高,转头却在阴暗处肆意地、肮脏地辱骂别人。表面上在人群中呼来喝去,背地里却是品行渣滓的败类,就这样,还要用自己所谓的优越感,去斩杀良善之人天生就具有的东西,让人真不明白他们优越在哪里。”

    宋则很想点头,但又倔强地不敢。她不敢说自己能好到什么地步,但他们那群人却是真的坏,是最普通的坏、最熬人的坏。有的人在这样的人间里熬出头了,有的人熬死了,只不过留下的人类社会一代又一代,就是不断地煎熬,永无休止之日。

    有段时间她看到身边恶心的人和事还会有很大反应,后来不会了,她就知道自己是习惯了。

    从前的她总是奇怪,有些人表面友善,好像应该是关系最近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亲热、不谙熟、有距离感。后来宋则才明白,人以类聚,将一个人归类还是要在生活中看他和什么样的人亲近,人性就是会有所不同。

    回头看来,一些人和一些人真是像,早些时日是她高估他们,又从另一伙人身上看清前一伙人,都是那样,比如普通而平庸的小气和牢骚,用“凡夫俗子”形容再合适不过,就那么普通,也没多么严重。

    宋则只能祈祷,碰到好人要比好人更好,碰到坏人就比坏人更坏。

    江医生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但事实就是,有些恶,不犯法,却比犯法的恶,更残忍、更深远。可怕的是,人在、社会群体在,它就在,而且更加变本加厉、推陈出新,会达到人性新的高度。这个世界的众生相就是,虽然有人同情、有人宽和、有人正直、有人恻隐、有人义薄云天,但也有更多的人尖酸、刁蛮、刻薄、娇惯、斤斤计较、浅陋无知、自以为是,像渣滓一样混乱......”

    旁边桌上的股市计算器响了,江蓝瑜立刻回头去查看上面的数字。看着面前的女人,宋则想,江医生就像某个生物物种的高度理智的产物而已,看到她时,宋则总能想起,“人狠话不多”这句话,好像她的眼中只有钱、利润和价值,人道和基本道德在她的眼中,是不值得讨论的东西。

    江蓝瑜看向宋则,“我看到,在你的身上,可以柔软、善良、重视温情,也可以刚强、暴力、血性;可以有城府、算计、狡猾,也可以在淡漠中坚持着正直与义气。善恶是个好问题,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想要别人善待,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德行,更不要在被别人善待了以后还要蹉跎别人的善良,所以,风度,也要分对谁。年轻人,我这么和你说吧,别人把他惹得很急了他还要讲究风度的人,他要么就是圣人,要么就是个孬种。‘好性格’就是没脾气的话,那这种‘好性格’有什么好要的?”

    对于她们俩谈论着的那些人,江医生的表达直接,她的目光中闪烁着独有的犀利,但又细腻、善于粘合人心,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种震慑。

    宋则也想像她眼中的江医生那样,对于人世,对于人心,对于善恶,什么都不去挂念,潇潇洒洒地把这一系列掏不穿、嚼不烂的烦恼,都一箩筐地留给这产生出它们的人世间。

    在对完股市的数据之后,江蓝瑜朝着身前的女孩轻笑,“在用心思前,你也不想想,那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把道理绑在这样的一群人身上,能讲得清楚吗?”

    宋则听后沉默,有人只悲哀在孤独,更多的人悲哀在浅恶。她知道人群惯有偏见,惯看不到对他们的好,只看得到坏,可她若能连这些都学会包容,谁又来理解她呢?每个人怀抱着自己的孤独与渺小,如同刺猬一般,抱紧了扎、不抱紧外面的人更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间度,又得把它点燃取暖,如此这样下来,孤独怎么留住?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人本来是一种社会动物,天然的会彼此帮助甚至笼络,以使得自己活得更安全更快乐,但社会的冷漠恰恰相反,人们彼此疏离,各自觉得难受,各自都在抱怨这社会太冷,却又各自战战兢兢地做着旁观者,冷漠着。宋则怀疑,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人的社会性,造成了这种情况,也更进一步地滋生了人心之中,那些无穷的恶。

    她想,孤独本就无药可解,没有人能真正换位思考。时间久了,孤独久了,破事儿也成为了朋友。她还真的不是小心眼儿,有时候有点小较真,都较感情上的真,只能被无尽地伤害,现在已经不较了。不过这种破事从来也没有几件能够断清。什么是计较,什么时候不是,谁也说不清,能去做的,只有在比如触犯尊严的大事上,咬死不放、不姑息,但在各种无谓的小事上,让它们平和地过去,去找些更有乐子的事,而不是被规训成老好人和没脾气。

    这世上廉价到如此的爱恨,她到底在追求、挣扎些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心换不来人心,认真也不一定得到情深。这世上,总有不领情的人,也有不感恩的心。人与人,不是都可以信任,心与心,不是都愿意付出诚恳。”江蓝瑜看着她,给出今天她最后的教导,“多骂一句,你会少一块肉吗?你要做的,只不过是用自己的实力回敬他们,让他们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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