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芷的故事讲完了，天色也从之前刚吃完午饭时的白亮，变成了焦黄焦黄的颜色。远处的夕阳色泽鲜艳，贪婪地诱惑着行人，但却没有谁能够真正触摸到它。
康芷看着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小章和小熊子，收拾了一下表情，“你们俩不是吧，这么惊讶干什么？比我们曲折的故事多了去了，你们想想那个什么《西厢记》啊，什么《牡丹亭》啊，什么《白娘子》啊......”她站起身来看着那两个屁股都不知道动一动的人，“行了行了，我腿都坐麻了，你们坐这么久不难受吗？快起来站会儿吧。”
小熊子声音颤抖着问她，“康......康姐，你和你老公真的这么难才在一起的吗？太感人了，我都要哭了，章姐你把纸巾给我。诶，章姐你怎么把纸巾都用完了......”
康芷回头看看小章，她不知道从听到的哪一段起就开始流眼泪了。一盒纸巾被她慢慢地用了一大半，眼睛都哭肿了，但是她为了不打扰沉浸在记忆中的康芷，一直忍着没哭出声来。
“行了行了。”康芷笑着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就当故事听吧，反正都是我瞎编的，哈哈哈！”看着康芷脸上那温暖的笑容，小章这才吸了吸鼻子开始收拾桌面上的餐巾纸团。
“康姐，有你在真好。”
康芷随着她的话头，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是吧，我就知道。”
“最近，我一吃饭，外头就放鞭炮！气死我了！”小章想到生活中有趣的事，和康芷絮絮叨叨起来。
康芷笑嘻嘻地看着小章，“最近你的感情上有没有情况啊？”
小章想了想，“最近还没有，不过啊，康姐你和你老公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他是警队的警察，就是几年前到西北去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有联络过我。有些时候，我会有点惦记他。”
康芷问小章，“那你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在某一瞬间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小章低下头思考起来，康芷悄悄地离开她的身边，留给她独自思考的时间。康芷走远几步，回头看去时，发现小章正在自己的思绪里，点了点头。
医生给康芷打来了电话，说他们三个可以下班了，明天是周一，好好休息两天再过来上班。康芷把被褥收拾好，关了柜台上的电脑，和他们俩一起下了楼。
康芷从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需要经过后门那条贴膜街，她想别等发工资再给黄满益做红烧肉了，上次老黄给她的几张饭钱还剩下了一些没用完，为了庆祝他们这一周的“分离”结束，今天她打算用它们买点儿五花肉。
“好久没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康芷自言自语。
以往那些贴膜店的店主，都喜欢在傍晚夕阳西落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出来坐在街边观赏一下夕阳。有的店家有孩子，会抱着孩子，把他们放在大腿上。
康芷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但是今天街上有点奇怪，好几家贴膜店都门窗紧闭，开着的没几家。街的尽头有一家原来还在的店要拆除了，店里有几个装修工人，正在相□□烟，从店里传出了一阵浓浓的香烟味儿，康芷弯起嘴角往远处躲了躲。
那家店有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点了烟走到门口，在康芷经过的时候看了康芷一眼，然后再没看她，靠在店门口开始吸烟，烟圈一个一个的被吐出来，飘向混有夕阳光泽的远方。
康芷也不好意思多看人家，她收起自己的目光朝右边的菜市场走过去。她觉得抽烟的男人长得还挺周正的，她记得一开始刚认识的时候老黄也常抽几根，后来因为她嫌弃烟味儿有点熏，老黄慢慢就戒掉了，戒了也有些年头了。
她买肉的时候就觉得今天菜市场的人还挺多，不过这个菜市场要服务方圆的好几百户人家，可能因为今天是周日，出来的人多吧，她也没多想。身边和她一起排队买肉人也很多，但有几个排在她前面的人排到了又不买了。真奇怪，她想。那几个人在折返时看了她几眼，然后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
难道是我今天脸上有点什么吗？她觉得很奇怪，她平时也不太化妆啊。
她提了肉往家走，今天买到的肉还挺新鲜的，她高兴起来，老黄今天得好好地亲她一下她才罢休。
康芷往家越走越近，越走到小区门口，就感觉人越多，到门口时，甚至感觉人都好像挤在一块儿了。她挤着走过了人群来到了旋转的铁门前，回头看看街边，有好几辆车子，黑色的，银白色的都有。那些人等在小区门口，有男有女，平时康芷没太见过这些人，他们有的逗留了一会儿，就往路的不同边走去，还有的开着车窗抽烟，或是站在一起聊天，在康芷走过的时候，他们好像并不注意她，她挤过去的时候，连连说着“不好意思”，也没有人看她一眼。那些人好像只忙乎于自己眼前的事情，没人在意她。
她推转过旋转门，往小区的绿化道走去，发现小区里的人也变多了，不过周日这天，会有一些年轻夫妇领着孩子出去玩，还有老年人出来散步，甚至有好多的家伙什儿被搬出来，木圆桌、藤椅子、花棉被，很多家当一件一件堆在小区路边，晒晒下午的最后的几丝太阳。
在这样寻常的场景中，康芷注意到，小区里还有别的一些人，所以她还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康芷一直有一个特点，就是她总是比正常人要敏感，而且她眼中所见视野里的事物，总会比别人要多出一些。比如，像她现在这样走在街上，她不仅能看到道路两边的树木、小区居民停的车和一些信箱，还有一楼的晾衣杆什么的，她余光还能看到旁边那栋楼二楼阳台的客厅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抱着亲昵，姿势不错，她想。
她不仅能看到，还能看得特别清晰，甚至看过几次就能准确记住他们的特征，所以她能够准确地觉察出，今天小区里多了一些平时没见过的人。
什么情况，她心里没底，加快了脚步走到自己家楼下。走上楼时，经过五楼看到住在五楼左边的女高中生，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开着防盗门。
康芷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打招呼，“放学了啊？”
女孩看了她一眼，手里开锁的动作越发地大起来，“嗯。”女孩答应着。
康芷还惊讶，今天这姑娘怎么说话了，就听到女孩手里的钥匙“咔”的一声，断在锁里面了，女孩开锁的右手垂下来，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康芷的脚步在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间停下来，“钥匙断啦？”
女孩不再搭理她，在五楼的楼梯口坐了下来，刘海垂在眼前，看上去好久没剪过头发了。
康芷走下来，观察了一下锁眼，那半截断了的钥匙卡的是挺紧的，她取下头上别着的黑色钢丝发卡，伸进锁眼里动了动，偏过去的时候，发现女孩正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别怕，我只是想帮你修一修。”康芷继续操作着发卡用力，“你这锁看着挺新的，应该是房东刚换过，是不是你平时关门太使劲了？”
女孩还是坐在地上，双脚换了个姿势，“我没有房东。”
康芷刚听见她这句话，发卡被她拗就变形了，也留了一段在锁眼里面。
“看来你这锁暂时是打不开了。”康芷朝女孩耸了耸肩，“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你那一段钥匙有人陪了。”
女孩低下头，刚要站起来，康芷就听见面前的姑娘肚子叫了。
康芷笑笑，“走吧，先上我家吧。喏，你看，今天我家做红烧肉哦。”她一边说一边朝楼上走去开自己家的门。
女孩慢慢地跟她走了上去，一进她家，就把门“砰”的一关。
“你这门关的，气性可真大，和三楼三零二那家的小伙子似的。”康芷找了个碗把肉放进去泡泡血水，“你自己找地方先坐吧。”
女孩四处看了看，看到黄满益的那一箱子零件，康芷也看了一眼，那箱子里又多出来好多新的玩意儿，看来下次她路过五金店门前的时候，老板又得和她畅谈一下。
女孩搬了个凳子坐在那一堆零件前面，双眼无神地随意翻看。康芷一边洗着肉一边和她说话，“别嫌我家破啊，你自己玩一会吧，弄坏了也没事儿，我男人不会介意的，他还有好多呢。”
康芷记得上次自己不小心压坏了黄满益制作的一个小东西，她本来以为黄满益会发火的，她当时还有点期待，因为老黄从来没对她发过火。结果老黄又拿了一个差不多的出来，将她屁股下的那一个抽出来掰开，把有用的零件留下，别的什么壳子啊就只是扔了，也没生她的气。
想到这里，康芷的嘴角上弯，微微一笑，她觉得自己的男人还是不错的，比电视剧里那些不好好对老婆的男人好多了。
她又想起来刚刚女孩说的那句话，“哎？什么叫你没有房东啊？你不是来这里租房子上学的吗？”康芷感到奇怪。
女孩拿了一个扳手，声音很轻但低沉地对她说，“不是，这房子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康芷笑着把肉翻了个身，“是你爸爸妈妈的吧？他们人呢？你怎么过年的时候，也不回去他们身边啊？”
女孩不说话了，继续玩手里的东西，康芷看着她已经很旧很旧了的校服，上面还有好多吃饭时溅上的油点子，就对她说，“脱下来吧，我帮你洗一洗。一看你这校服的料子，就知道你没用对洗衣粉，我家这个应该可以。”
女孩闻声看了她一眼，放下扳手，把身上的衣服脱给她，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然后转头坐到布沙发上。
还挺客气。康芷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这姑娘的家庭背景，怕自己说错了话伤了这孩子的心，把衣服给她泡起来之后，就举着碗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女孩子也跟进来了。
“出去吧，我们家的抽油烟机不太好使，油烟太大了。”康芷系上围裙。
女孩摇了摇头，康芷就没管她。肉下了锅，康芷调着酱料问她，“那你这锁都是自己换的？”女孩点了点头，她似乎从不多说一个字。
“我记得你这个校服，很像镇北边的那所高中。你们作业很多吧，我看你头发都来不及剪，等会儿吃完饭，我帮你剪剪头发吧。”
“作业......很久以前挺多的。”女孩用很轻的声音说。
现在年轻人说话的方式，真是奇怪，康芷笑着把锅里的肉翻了翻。
她们俩一句话不说，但是气氛还算和蔼地吃完了饭。康芷把剩下的红烧肉给老黄放在锅里温热着，拿出剪刀让女孩子坐在塑料凳上。
“我好几年没给自己剪头发了，但我男人头发长了的时候，我就会用从后街发廊里饶来的推子给他剃剃头。”康芷在女孩前面一边给她剪着刘海一边说，“听说头发长长了还能卖钱呢。”
女孩闭着眼睛，康芷注意到她的眼角有几段细细的伤口，像是新弄出来的。
“和同学打架啦？女孩子家家的，要懂得爱护自己。”康芷尽量把伤口处的碎发往伤口旁边剪，这样可以让那里的皮肤透一透气。
剪完以后，康芷倒了一盆水，把剪刀放在水里洗一洗。“那你呢？”女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什么？”康芷笑了，“我的皮肤好着呢。”
女孩好像还要说点什么似的，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黄满益回来了。
黄满益看到坐在塑料凳上的女孩正被康芷拿一根橡皮筋绑头发，“怎么样，清爽多了吧，夏天就要到了，这样子才能好好学习嘛。”
看着康芷把女孩被打理好的刘海抚顺，黄满益小小地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地把拖鞋换上了。
“诶，老黄你回来啦，我做了红烧肉，在锅里呢。”康芷回过头看他，“我帮楼下小姑娘剪剪头发，你看怎么样？”
黄满益瞥了女孩一眼，“嗯”了一声，就去厨房里了。
康芷心想，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女孩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我回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屋里的门。
康芷拉住她，“诶诶，先别走。”她转头叫老黄，“老黄！先别吃了，小姑娘家里门锁坏了，上次厕所的门锁坏了，你不是会修么？帮她修修吧，我们前面把钥匙折断在里面了。”
女孩看看她，表情有点复杂，嘴角下垂，样子奇怪。康芷看她好像是知道本来只是她一个人把钥匙折断的，康芷这么说，有一种替她分担的意味在里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的肩颈却有点缩，看上去有点害怕。
黄满益听着康芷说话，嘴里塞了一大块红烧肉就从厨房走出来，到杂物间里拿了几个工具，和她们一起下楼。
康芷看着黄满益嘟囔着嘴吃着嘴里的肉，嘴唇上都是油，心里想，他应该还挺喜欢吃今天的肉，她做的算是成功了吧。
老黄花了二十分钟才把旧的锁整个卸下来，比上次慢了许多。康芷看着那锁被装上去的痕迹里有几道不深不浅的凹痕，虽然不是力度很深，但是对一个上高中的女孩子来说已经是很大力气了，康芷转过头看向右边的女孩，想着反正我应该是没这么大力气。
老黄的动作停了一分钟，然后用脚把门踹开，女孩跑了进去，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新的锁，上面还有塑料壳子的包装。老黄接过去时，康芷发现女孩的手在抖。
这姑娘怎么了？康芷想，“孩子，你冷么？你那件校服我晚上洗好就给你拿下来。”
女孩看着她，发抖的手好像好一些了，但康芷感觉她站得离老黄很远很远，像是要避开什么的样子，康芷敏锐地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老黄长的也不是很凶啊，康芷想，虽然面色总是有点冷，可能是自己看习惯了吧。
但这是康芷第三次感到今天的不对劲，第一次是觉得贴膜街很奇怪，第二次是觉得从菜市场到小区人的正常数目很奇怪，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今天是周日的原因。
她留了个心眼，对女孩说，“这锁先给我吧，我那个发卡还在里面呢，我有点舍不得，看看还能不能拿出来。”
在替她把门关上之前，康芷告诉她，“晚上我再下来把校服给你。”女孩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家门。康芷回头看看老黄，他早已上了顶楼。
回到家，康芷看着黄满益把红烧肉端上柜子来吃，他把电视打开。今天电视里播的是真人秀，但是经常会有广告参与进来。
康芷洗衣服的手脚很利索，很快就把女孩的校服洗好了。天已经黑了，不太适合晾晒，她就打算把衣服用手甩干，所以她从厕所走到客厅，因为客厅的地方更大一些。
老黄早就吃完了，筷子放在碗边，嘴上挂着油，可是碗里还剩下很多，像是他拿过去从头到尾只吃了一块的样子。电视里的广告一个接着一个，但他却不换台。
“不好吃吗？我还以为你挺喜欢吃的呢。”康芷大力气地甩着衣服，“你不是最不喜欢看广告了吗？”
黄满益听她这么说，拿起遥控器换了台。
康芷觉得今天的老黄有点奇怪，照以往来说，从他们都在家里这样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们早就说了二三十句话以上了。
可是今天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从她今天下班起，今天的一切都很奇怪。
是她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