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叶岚的记忆一向是清楚的，这种记忆却更多的来于叶岚带给她的感受，让她联想到日光落下的月息湖，明明是月色更美，可是日光照上去时，却如万年的冰川融化了那般温暖和煦。

    月息湖旁边有终年不谢的冰莲花，她曾摘下一朵，在琉璃灯里化出仙气罩住。夜晚点上灯时，便能看见冰莲折射出的光辉和影子。

    他洗漱好了过来看见，笑着同她探讨，绿色的窗纱与这盏冰莲灯不大相配，她想了一想，的确，得是幽蓝的窗纱配着水晶帘好些。

    不过买水晶帘的钱她是不想出的，所以长清只是笑了一笑，说，绿色对眼睛好呀。

    在锦辰那里养出来的性子，她同任何人打交道，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态度，唯独成婚之后对着叶岚，她本性中的温软方完完全全展露出来。

    在云山上的日子很多时候都平静得如同到了地老天荒，她有时候会担心他会觉得无趣，想着带他下山走走。只是去哪里，倒让她为难。她对人世不熟，甚至是哪朝哪代都不甚明了。她一直觉得她同叶岚住得有些偏，像他给她念过的一篇杂文，文里讲了一个桃花源的故事，虽然云山其实并没有桃花，反而入夏时能摘到许多酸得掉牙的李子杏子。

    她想找个时候向他提一提这件事。

    天气好些，叶岚爱在院子里晒药，两人独住山上，他们的闲话皆是说给对方听。她那时在练厨艺，抄着一把小小的铁铲，思量着做个什么好菜出来。

    “素炒松茸吃得太多，百合炒木耳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不爱吃百合，萝卜炖肉可以，但现在这个时节，是不是不适合吃萝卜？”

    她认真起来，眉心微微蹙起一个纠结的弧度，一身素蓝得如天山湖水的裙衣，手里的锅铲却好似飞剑一样舞得轻轻巧巧。

    “叶岚，你真喜欢吃紫背鱼腥草吗？”蓦然间，她发出了一句很犀利的疑问。

    云山后山的山沟里时常能挖到这种野草，长清有一段时日发愁吃什么菜，误打误撞挖到了这种名叫鱼腥草的野草，当然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九节莲，听附近的乡民说可以吃。她端到叶岚面前的时候，微微有些忐忑，她从没见过这种像药一样的菜。

    “这个看起来有些像药材，但我听人说别有一番滋味，吃起来不苦……”，她同他介绍，话虽然是字字清晰，但落到耳朵里，竟有些异样的飘忽起来。

    叶岚抬眼定定看了看长清，再看了看盘里洗得干净且凉拌过的野菜，接过筷子夹了一筷，而后品味了片刻，对她说，“还不错。”他说得漫不经心，眉头也没动一下，态度显然真诚。

    此后，长清便常常去挖鱼腥草，叶岚吃了这道凉菜差不多一两年，长清也一直觉得他喜欢吃，不过前日出去挖野菜，路遇附近住着的一个娘子，那娘子乃是本地的，看见她挖了一篮子野菜，就很诧异地问，“我以为你们外地的人吃不惯这个，你挖了这么多，也是觉得好吃吧？”又很热心地拉住她，同她指这种野草哪里长得多。长清笑了一笑说，她是挖给叶岚吃的。

    那大娘子更是诧异了，口中喃喃道，说以前没见叶大夫来挖野菜啊！

    长清听得纳闷，准备做饭时终于想起来问一问叶岚，他晒了满满一地的忍冬，本是半蹲在地上，听见她疑惑，一手撑着膝转过头来。

    浓重的日光映在他素色的肩背和衣袖上，本就俊朗的眉目霎时透出一种春风拂过的气息，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公子，笑微微地看了她半天，很温和地说，“娘子，你给我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

    岑草这味药微寒，有去瘴解暑，疗蛇虫毒的功效，本质是一味清热解毒的草药，叶岚的身体很好，长清心想，虽然当地人都吃得惯，但叶岚多半是为了她才吃的。后来就没再给他挖过这种草药了。

    不知为什么，长清想起来，那时候的她和他，好似生活在一个如琉璃灯罩起来的安乐世界里，那个世界中自有天地，她真的以为他会同她一起度过一生。

    她为仙的一生，他凡人的一生。

    可如果叶岚，不是一个凡人呢。

    长清迟疑的这一瞬间，在伏魔宫的殿上已略响起了惊动之声，她依稀听到有人问，“那是不是天界的长清上仙？”“长清上仙，不是被锦辰帝君贬下凡了吗？”耳畔声音压了又压，可落进她的耳朵里，却也那么地轻易。

    夹杂在这些声音里的，却有一个女子狐疑的声调，问叶岚，那个女人是谁。

    她是谁。

    女子的声音莫名的熟悉，她却是像浑身都凉透了一般，九天为离尘之地，其中更有一座天牢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云水间，她虽在里面仅关了短短三日，那天牢的寒气也侵染了她的五脏六腑。

    长清本以为，这寒气已经伤不了她，可此时一股森冷的冰寒袭上全身，她仿佛呼出口的气息都带了冬霜一般，这才知道，自己遭受的寒毒原来并没有好。只是，往日同叶岚在一起，他的身上暖洋洋的，让她也忘了自己曾受过那么重的寒毒。

    一片冰雪似的霜花从她的衣角落下，长清忽觉头脑昏重，竟是面对这一座偌大的神宫花了眼。以为自己还在云山之中，恍惚之下喊出了那个名字。

    叶岚这两个字喊出，长清并不知道，所有人的目光皆看上了上座，前来雾月赴宴的宾客们脸上一时之间不免多了好奇和八卦神色，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都在讨论为什么锦辰帝君的弟子来了雾月山，还张口就喊了雾月神君的大名。

    那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越发暴怒了，暴怒之中，透出居高临下的指责意味。

    “谁把这不三不四的女人带来了雾月山，不光闯了我伏魔宫的大殿，还胆敢直呼新君的名字！？还不来人把她给我抓下去！”

    女子震怒之声高响，长清摇摇头，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她一被寒气所激就容易糊涂，忘了自己与叶岚已经不是在云山恩爱的时候，他离了她，为了雾月神君的位置将她休弃了。

    又一片微弱的冷霜花落下，她酝出半分仙气，化掉了指尖凝冻的雪花，融成落在地板上的水。

    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叶岚。他就在伏魔宫，他们这宫殿大约正在举行宴会，一方造得精丽的歌台上正有几个持着红扇的罗衣美人跳舞，台下满是四方神仙，而叶岚却正同一个女子站在一树凌霄花下。

    玉岁凌霄花，这种花在天界开得不少，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花刺目。

    随着女子质问的话音落下，很快伏魔宫的守卫赶了过来，只是皆被一道掌风扫出了数米，长清知道，是浮黎在帮她清场子，浮黎这人散散漫漫，眼里却不揉什么沙子，叶岚休了她，他要她来向他讨一道说法。

    即便是坏了他们这场热闹的退位让贤之宴，又有何妨。这是来时浮黎同她作保的，有他撑腰，没人能奈她如何。

    可恍神的片刻间却看到了一张震怒的面孔，看打扮和一头白发多半便是老神君。老神君苍岚显然已是十分惊怒，今日这样的场合，来了一个浮黎，显然不是好兆头。浮黎在天界没有什么位份，然而三界之中，却没有几人会想得罪他。

    曾经长清一度不明白这是为何，但她知道，有浮黎在，雾月山没有人敢动她。

    长清很冷静，满座的宾客却心中焦急，他们急的原因自然是这么重大的一个场合忽然来了一个找茬的，而这个找茬的他们都还认识，在天界就听闻过锦辰帝君的徒弟乃是个难以管束的性子，他们很想看看这个难以管束的锦辰帝君的徒弟会闹出怎样一件无法收场的事。

    众人翘首以盼。

    而长清这个时候终于再度看清了那个白衣华贵的男子，她的夫君叶岚。

    她想她也许是生出了一点错觉，因为不论是在她的记忆还是想象中，叶岚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副表情。

    她见过他许多样子，尤其是笑的样子，即便不笑，他看她的眼神也是温和欢喜的，她很少见他不笑的时候，是以也就十分惊讶，因为她好像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不笑的叶岚，同她的师父锦辰竟然有着那么相似的神态。

    甚至她会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的人是不是锦辰。然而摇了摇头，她想她大抵是被激出了幻觉，叶岚怎么可能像锦辰。

    若觉得叶岚有一点像锦辰，她当初就不会嫁给他。

    长清抬目凝望着对面，和过去一样，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很少注意到旁人，自然也就忽略了他身边那个咬牙切齿的女子。

    因为她要找的人是他，也仅仅只有他，所以长清默了片刻，终于在脸上调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她想，曾经的夫君发达了，她终归还是替他高兴的，毕竟要让她接受一个横死的叶岚，并不比接受一个身为神君的叶岚要容易些。

    是以她含着那么一点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同他说了他们离别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祝贺你叶岚，恭喜你登上雾月神君之位，千秋万岁，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