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这天夜晚，一场大雪降落在饶州城。
大雪持续了一整夜，天旗村半个村子都被埋在了雪中。
天旗村在饶州城边界，位置原因，每次大雪都会受到影响，住在村子里的人大多也见怪不怪。
这不，天色刚一亮起，村长便带着自家的两个儿子拿着工具和村民一同铲雪。
雪积得太厚，村长上了年纪，在雪里走起来十分费力，全靠儿子们一前一后护着。
清理了没一会儿，村长便累地坐在小儿子给他堆的雪凳上休息。
村长而立之年娶亲，是以两个儿子的年纪都不太大，大儿子刚刚及冠，小儿子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少年人空有一腔热情，力气却跟不上大哥，没清理多少便累得在一旁喘气。村长喊他过去休息，他反倒是起了好胜心，死咬着牙不肯去，手臂都麻木了仍要铲雪。
他又下了一铲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怎么用力都被阻拦着，好奇心驱使下，少年蹲下身用手扒拉开积雪，却被映入眼帘的鲜红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爹！！！”
村长被这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起身奔去，哪怕是起得太猛眼前黑压压的，也还是踉跄着小跑着。
附近村民误以为出事匆匆赶来，也都被眼前的血色吓得不轻。
到底是村长见多识广还算冷静，扶着大儿子的身子指挥村民把人挖出来。
雪里的人满身血迹，外衣上是各种刀剑伤口，发髻散乱狼狈不堪，手中却死死地握着一把剑。村长俯身探了探脉搏，片刻后点点头，“还活着。”
流了这么多血，在雪中不知埋了多久，竟然还能有一口气在。
人不能见死不救，既然没死，村长只好让大儿子把人抗回家。
听闻从雪里挖出一个活人，有些好事的小子便溜到村长家中，想要亲眼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被雪埋了都不死。
村长拿着扫把把他们赶了出去。
……
距离天旗村十里地的平威村同样也被大雪覆盖，然而不过辰时，村子里的积雪就清理干净，村民们回家起灶烧饭，丝毫没有被大雪影响生活。
平威村的村长穆儒刚过不惑之年，昨日喝了不少酒，睡到辰时方醒。刚一开门就被庭院中半人高的积雪吓没了酒意。
“榆子，别睡了，村子被埋了。”
他跑回房间，把还在酣睡的儿子喊醒。
穆榆睡眼惺忪，嘟囔道：“秦宅那伙人早就清理完了。”
“清理完了？”穆儒不信。
“天还没亮呢，他们就出来了，现在早已经回去吃早点了。”穆榆坐起来，揉揉眼睛，拍了拍他爹的肩膀道，“爹，你真是有先见之明，让他们在村里住下，咱们可是轻松多了。”
穆儒带着怀疑从庭院的积雪中挪出去，一开院门，外面的路上果然一点积雪都没有，干净的仿佛雪只下在了他的院中。
“哎呀，”穆儒咂咂嘴，弯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感叹道，“真是好人呐。”然后转身看着自己满院白雪，又摇摇头，“还是差点意思。”
秦宅饭厅内，十几位家丁正围坐在一起喝着热茶，说着闲话。
“当初咱们来这个村子的时候，这里的人恨不得把我们踩过的土都丢出去，若不是小姐给了千两白银，那村长肯定不会让我们住在这。”
“是啊，小姐心善，如今还帮他们清雪。”
“村里的人也不知道声谢，虽然小姐不图他们什么，可我想着还是不舒服。”
“算了，小姐能在这里过得安稳些咱们也不要出乱子。”
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眸中都是不解与无奈。
饭厅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扎着双髻，穿着明黄夹袄的小丫头从外面钻进来，她扫了一圈屋内的人，从身后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大荷包，举过头顶晃着，“小姐的赏银。”
一听银子，家丁们眸色大亮，纷纷放下茶杯起身。
小杏把荷包丢给离她最近的家丁，笑道：“阿福哥，里面的银子你们自己分，明日小姐生辰，大公子会回来，你们提前准备一下。”
说完，小杏转身离去。
小杏一走，饭厅就乱了，家丁们全部涌到阿福身边，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等着阿福分银子。
“自从跟在小姐身边，我就再也没担心过老母亲的吃穿。”
“没错，小姐是我跟过最好的主子。”
“只要小姐不要我走，我就要跟着她一辈子保护她。”
攥着手中的银子，家丁们各个喜不自禁，阿福的脸色却没有那么兴奋，甚至有些忧虑，“你们别忘了大公子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屋内即刻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江湖人又怎么了？只要小姐不去闯荡江湖，他们还能奔着小姐来不成？再说我们也都跟着大公子学了不少招式，江湖人也不见得能赢得了我们。”
“就是。”
“没错。”
阿福身旁的家丁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咱们这么多兄弟呢，别想那么多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小姐办好生辰宴。”
……
冬日天黑的早，刚入酉时家家户户就已回房掌灯用饭，可天旗村各家的饭桌上都无人就坐。
“找到了吗？”村长喘着粗气问。
“没有。”大儿子跑得满头是汗，焦急地摇头。
“村长，”一人举着火把远远跑过来，大声喊着，“没有人看到出村子。”
村长闭上眼睛，手捏的咯吱响，从唇缝中挤出一句话：“既然还在村里，就继续找。”
天旗村外五里地一处雪坑中，少年低垂着头毫无生气，一旁坐着全身是血迹的男人，正把手压在少年心口处，手背上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蠕动的速度很慢，男人却极度焦躁，目光如鹰隼般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背，口中催促道：“快点，快点。”
“咦？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少女轻柔低缓的嗓音在上方缓缓响起，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能清晰地听到翻动荒草的声音。
男人面色凝重，小心地压低了呼吸声。
漫山雪色中，少女肩上雪白的兔绒披风被月色打上柔光，远远看去仿佛真的是一只雪兔在草丛中奔跑。
秦抒把几撮翘起来的枯草按下去，看了一圈周围，暗暗自语道：“你不会检测错地点了吧？”
[宿主，请相信系统的全面性]
[失踪的少年一定在这附近]
“唔，”秦抒从雪地里抽出小腿，向前迈了一步，“姑且再信你一次。”
雪地里行走实在困难，秦抒记下方位，每一步都缓慢小心。在她久远的记忆中，这里似乎有不少废弃的捕猎用的浅坑。
大约就是这附近了。
她估量着位置，小心地向前踩了一步……
脚下突然一空，秦抒还没来得及叫喊，身体下面似乎就有了柔软的接应。
[宿主你还好吗？]
秦抒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身下竟然踩着一个人。
[叮，失踪少年已找到，请宿主尽快将人送回其亲人手中]
“原来你在这啊。”秦抒听着心中系统的声音，缓缓松了口气。
几日前，名为寻亲的系统忽然找上她，并提出要帮她控制头痛之症，但前提是要按照系统指示解决附近失踪案件。
秦抒起初不相信，但当她帮平威村一户人家找到了在山中迷路的小孩子后，那天夜里她的确睡得舒服很多。
因此，她答应了和系统的暂时合作。
坑中月光不足，秦抒看不清，只能伸手探过去，脸色却有些微妙。
一点呼吸都感受不到。
“死了？”她嘀咕着从袖中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立刻把这一人高的洞坑填满，躲在暗处的黑影无处遁形，一掌拍向秦抒。
秦抒没料到这个坑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面色一变，迅速侧身躲闪过，而后一脚踹向黑影小腿。
“啊！”黑影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
“你是谁？”秦抒问。
火光扑簌，男人猛地拧过头，凌乱的头发和着血迹冰碴贴在脸上，看着更是狰狞可怖，“死了就知道了。”
“为什么？”秦抒一笑，脚下踩着男人腿上的伤口，“我又不是阎王爷，有什么话是你活着我听不得的？”
男人沉默。
“不过，”她忽顿了顿，有些不解，“名剑谱十一位的善言公子怎么会如此狼狈啊？”
没料到身份被揭穿的如此快，男人全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衣着富贵，像个偷跑出来的富家小姐，但那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友。他眼眸垂下思考半许，慢慢地嘶哑着嗓子笑起来。
笑声实在难听，秦抒皱着眉，按捺住想让他闭嘴的冲动。
“我认得你。”善言公子笑着，血沫从口中涌出顺着侧脸流过脖颈一直埋入衣服中，他似乎未觉，只顾着盯着秦抒惨笑。
秦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始终没等到后面的话，难免失了耐心，正准备先把那少年带出去，善言公子忽地开口：“今日笑我，明日定如我，不愧是……”
这句话莫名其妙，却宛如疯癫之人偶尔清醒的谶语，可后半段没有说完善言公子就睁着眼睛咽了气。
他仰着头，月光正照到头顶。
秦抒原本环抱起少年的动作也骤然停住，她在少年身后摸到了一把剑。
剑鞘的纹路她极为熟悉，甚至在她摸到剑鞘的一瞬间，她就能够断定，她触碰到的是大哥秦汲川的佩剑——龙山。
头痛瞬间袭来，眼前忽明忽暗，秦抒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来。她把少年抱到一旁，从雪里抽出龙山剑，手指轻轻从上面滑过，最终托起剑柄处的玉穗。
那是她年幼时亲手给秦汲川缠上的。
——
少年秦汲川不满地看着佩剑上突兀的玉穗，“我是要去闯荡江湖的，佩剑上绑块玉像什么样子，快解下来。”
“不要，玉是我的，就是我陪哥哥一起闯荡江湖。”秦抒抱着龙山剑不松手，“你若是不喜欢就换一把剑。”
秦汲川眉头一拧，从秦抒怀中抢回龙山，“没有剑客会舍弃自己的佩剑，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不许瞎说。”
……
过往回忆一遍遍刺激着秦抒，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刚刚发生在眼前。
秦抒头痛欲裂，紧紧地握着龙山，指尖青白。
[宿主，你的情况不太好]
[紧急屏蔽记忆]
……
良久，秦抒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面露苦涩。
面前善言公子的尸身还是软的，可他的谶语就已经开始应验了。
[宿主，不要忘记把失踪少年带回去]
经系统提醒，秦抒起身查看少年的情况。
方才探查他的脉搏已是没了跳动，可一直到如今身体依旧有着一丝温度。沉吟片刻，秦抒在他身体的几处大穴上摸了一遍，果然找到了端倪。
他竟是被强行闭气封脉了。
秦抒给少年解开穴道，趁着他还没醒把他从雪坑中拽了上去。
当秦抒准备再把善言公子拉上来时，一群人带着火把从山下走了上来，为避免麻烦，她不得不舍弃善言公子，把火折子燃起插在少年身旁，带着龙山匆匆离去。
在她身后，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悄悄回到秦宅时，已入戌时，她早已和小杏交代下去自己不舒服要提早休息，是以离开的这两个时辰没有人发现自家小姐不在宅中。
秦抒从院墙翻回去，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便闻到一股凛冽的梅香。
有人进出过她的卧房。
秦抒站在门前没有进去，视线落在桌上的赤色木盒上，她可以确信，离开之前那里没有任何东西。
她迈步走进去在桌边站定，慢慢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封信。
展开纸张，上面只有几个字：秦汲川失踪，若想知其消息，初九仓山派婚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