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饱含欣喜的轻唤：

    “久幽姐姐！”

    易关叠脸上不复冷峻，回身，温声道：“来得这么快？”

    “早就听见消息了！”易成双脸颊冻得发青，说话间呵出热气，她不似当初在洛阳那样天真无忧，眼底多了些悲苦般的愁然，只在激动之下眸光发亮，“久幽姐姐，好久不见！”

    我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成双。”

    她眼中泛起泪光，竟是展开双臂一把拥住了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穿得那样单薄，身上药味与血腥之气交融，我被这么牢牢抱着，听见了她喉间几声压抑的哽咽。很快便松了手，又见我身上的雪泥血污，她忙说：“我给那几位姐姐找了替换衣服，你也快去换了吧，湿成这样，当心着凉。”

    小寨物资短缺，药物想来极珍贵，这时候要是受凉起热，还真会是麻烦事，我便微笑道：“好，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她摇摇头，“那几位姐姐随身带了不少药材，刚才都给了军医，你们帮了大忙。”

    我拍拍她的肩：“现在不分你我了，走吧。”

    易成双便朝易关叠说：“哥，我们先去了，你晚些时候过来吧。”

    易关叠点头：“去吧。”

    我一路向她询问此间情况。

    自从退守崤县，易关叠便命军医整结民间医力，将县中两间稍大的医堂临时征作军用，当守军撤离崤县退守小寨时，这部分民间大夫一直跟随，不曾退却。现在的小寨里，棉被炭柴等物尤其紧缺，为了取暖，安置伤兵的帐篷搭建在了伙房之后，而前后奔忙的大多都是平民妇人。易成双自己最开始是在兄长身边披甲随军，到崤县后才退居后方，负责照料伤员和将士饮食，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听来已然明了，料想她并不比前方的易关叠轻松。

    这一战突然，将士们来不及按时来领早饭，于是伙房便安排了人往各处去送，刚忙完没多时，现下倒是难得清静，这里是小寨原有的旧屋，当真是蓬牖瓦灶，极为简陋，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妇人正围着木桶洗菜，她们的手臂浸在冰冷的水中，却如常闲聊，北地冬日的新鲜菜蔬极少，只有一些粗壮的青萝卜和霜冻白菜。

    易成双带着我进门，朝一个妇女喊了句：“董嫂子。”

    那董嫂子扭头一眼瞧见我们，忙笑着说：“哎，这就来。”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绕去身后，从缺了半扇门的橱柜里取出一个碗来，碗里盛着两个粗面馒头和小半截细细的红薯。

    “那几个姑娘的，我前头都送去了，她们不肯吃，后来还是小么丫头劝了，才收下呢，既然要打仗，哪儿能不填饱肚子？”董嫂子说话爽利，只是看向我时，神色隐隐有些朴素的怯意。

    “这是给我的？”我问。

    成双道：“不知道你们赶来都吃了什么，现在，只有这些。”

    我一笑：“太好了，说实话，我真的很饿，从昨晚到现在，路上只抽空就着雪水啃了半个饼。”

    董嫂子忙说：“怎么就只吃这些？快快快，快接着，接着吧。”

    碗递到了我面前，我便能看清这董嫂子，还有她身边几个同伴的模样。我想到了当初和鸾子一起陪平阳客栈门前的乞儿小孩子吃饼，那时也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热汤给他们，也许，将来等我老了也可以这样，做个善良热忱的老……我为什么开始想四十年后的事了？这可不妙。

    “多谢，”我接过，“你们叫我久幽就好。”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腼腆笑着，还是董嫂子先开口说：“哎，好，久幽姑娘，快去歇歇吧。”

    我端了我的早饭，随成双去往后面的伤兵帐篷。

    整个小寨几乎人人有伤，等闲都是像李过那样囫囵包起不当一回事，在这帐篷里歇着的都是实在伤重难行的。虹樱等人换过衣服也没有休息，她们从雨花凄谷而来，路途较近，随身带着些伤药，现下正帮着查看伤兵的情况，见我进来，她朝我遥遥点了点头。

    大概此处场面触目惊心，让人心情凝重不堪，方才退敌的喜悦之色全看不见了。

    成双想让我先吃点东西，就领着我去了角落一处，那里横了一排药炉，正在炉上滚煮，守着的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子。

    “小么，刚才让你去吃早饭，你去了吗？”成双拍了拍她的肩。

    小么转过脸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一会儿就去。”

    我手里就有现成的，便拿了个馒头递给她，提议：“我们一起吃吧。”

    她呆呆地看着我，没敢接。

    成双从她手里拿下扇火的小蒲扇，“久幽姐姐给你的，还不快接着。”

    她才接了。

    “谢谢姐姐。”

    声音细如蚊吟，伸过来的一双小小的手上，全都是冻疮，紫红可怖，刺痛了我的心。

    成双朝我轻轻说：“姐姐，你先在这里，我去找一套衣裳过来，这后面有小帐篷，只是需得你，将就一下。”

    “好。”我点头，我知道她周全诸事，自己受这风霜之苦自然不怕，可让我们也要事事从简，哪怕事出有因，心里大概还是过意不去，便宽慰道：“成双，我是最能将就的人，你万不要多想。”

    她脸上露出笑意，“知道了。”

    留下我和小么姑娘一起吃早饭。

    我们身后有许多伤痛呻-吟之声，小么刚吃了一小口馒头，忽然听见一声惨而痛的呼叫，吓得哆嗦了一下，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我忙搂住她的肩，小声说：“没事，没事。”

    她久久不能平复，我心中暗觉不好，如此年幼，遭逢战事，恐怕已惊惧入心，这比外伤损毁更伤人心魄，将来还不知如何才能康复。

    “没事，别怕，”我拍着她的肩，“小么，是你的名字？”

    好半晌，她点了点头：“嗯。”

    “我叫久幽，小时候，我家里人会叫我小绿儿，再后来长大了，就没人这么叫了。”

    小么怯怯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我咬下一口馒头，思考着说：“我认为自己是大人了，不允许他们再叫小名，你呢？你长大以后，希望别人怎么叫你？”

    小么有点困惑：“可我，没有别的名字。我爹娘……也都不再了。”

    我摸摸她的脸：“我爹娘也不在了，我们好有缘，以后，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取个好听的名字。”

    小么迟疑地沉默着，又小口小口吃馒头，良久，才极小声地说：“好。”

    成双给我找了一间宽厚的青灰外裳，我用令她咋舌的速度换上了。

    然后问她：“我这衣服是危弦送的，最好还是不要丢，找个什么地方收起来呢？”

    成双张了张嘴：“呃，我给你，给你收。”

    我意识到我随口就说了人家国君的名讳，便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崤县的县官人在哪里？我得见见他。”

    成双双眸一冷，“哦，他不在这里。”

    原来崤县县官年事已高，本欲携带家眷随百姓一道避去齐县，但崤县失守太快，百姓没能迁出，只能跟随守军退至小寨，县官自然也只能一道过来，小寨地形狭长，前方御敌，后方暂得安宁，县官便在距离这里约二里地的一处寨屋设了临时衙门。

    我不明白这个衙门存在的道理是什么，看成双的脸色，似乎也对此很无好感。

    我问：“还有，歧路岭诸军首领周老将军的副将，他在哪里？”

    成双说：“庄将军带兵守在小寨西侧，三天前栌邦军有小队人马偷袭过那里。”

    那就是他们刚在小寨落脚之后。

    栌邦军守着歧路岭沿线步步进逼，把这区区小寨早当作了囊中之物，必定对还未赶来的宴军援军都准备应而战之。我在心里叹息，只能希望宴危弦让我们等的援军真的能扭转战局，否则一退再退，真的要重演当年京师被围的困境之局了。

    成双又说：“我正好也要去找找县官，一道去吧。”

    我其实该先去见庄副将，不过现在看来，这县官也是不妨一见的。

    和虹樱等人打过招呼，我们便从伤员帐篷出来，往‘县衙’而去。

    沿途正好观察小寨光景，北地冬日，草树之流触目皆是光秃秃的，也不知道这里曾是哪路豪杰占据，修建的寨墙和寨屋竟真的很高大牢固，如果要从高处看，地形设计显然也是花过心思的，巧妙利用了高低不平的地势，甚至还留下一处颇大的武场，现在这个武场自然已被征用，一个身着军装的人正在训练几十个平民模样的年轻人使枪。

    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尚且全力支援，若我见到一位偏安一隅的县官，可当真是要生气的。

    这才想起来问成双去找县官做什么，她答：“先前水玉门送来的补给里有一批棉衣，只是数量不够，大哥下令都分给了士兵们，自己和李副将他们都只穿了单衣，还有庄将军，说常年在歧路岭，最不怕冷，也不肯穿，昨晚水玉门大弟子趁夜前来，又送来了几十件，我要去要。”

    我不理解：“怎么会在他那里？”

    成双语气生硬地说：“在县城时就是由县衙负责接收民间补给，因为实在混乱，还有个主事小官从中获利，庄将军一怒之下差点就杀了人，被县官拦下来了，说要报送朝廷，不能行私刑……算了，说这些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算了？你哥怎么说？”

    成双只好说：“当时军情紧急，这些事情来不及细问。”

    我说：“我一点也不急，很有心情细问。”

    成双诧异地看着我。

    我一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身上带着贵国国君的令牌。”

    成双抽了一口气，失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