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骨的准备迅速而充足,但我看见他泛白的两鬓在这寒冬的日子里微微浸出的汗意。
于是我的手掌也渐渐有了汗意。
左右随侍的宫人分为三拨,一个个严阵以待,神情冷漠就如他们看见的只是一匹生来羸弱的瘦马。但宴危弦笑意一如既往,好似他只即将去临近的园子散心,而园子里花香四溢,满目翠滴。
进进出出的宫人将水骨要的东西有条不紊地送了进来,寝宫很快就被装满而只留下够这第一拨十个宫人走动的地方。水骨的手边也已整齐地摆上了满满一桌各式匕首,身侧是层层叠叠的雪白毛巾,脚边是大桶的水气翻涌的热水。
我的眼睛十分干涩,不知是因为匕首泛出的寒光还是热水的缭绕热气,还是,我实在已累了。
水骨将我请出屋子前,宴危弦朝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若实在想陪我们,就在殿外吧,待我醒来,告诉我今晚的月色有多美。”
没想水骨竟还有兴致跟他说:“圣上醒了以后自己去看就是了。”
我终于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宗亲和大臣们守在门外,我方才没和易老将军打招呼,现在走了过去,朝他微微躬身说:“将军,别来无恙。”
周围有人悄悄看我,私语纷纷。
易老将军白发苍苍,目光仍旧如炬,他撑起了重臣最后的脊梁,领着同这宴国王朝一样风雨飘摇的臣子们,镇定如山地对我说:“姑娘风采依旧。”
我欠身离开,想要寻一个安静之所。
殿门外,我不知道我在想着何事,也不知天色是怎样由白转暗直至皎月高悬。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奔袭路上,此刻却已可以坐于阶前安静赏月。
但月色如此美,赏赏也无妨。
可我又怎能安心赏月?
初时,殿内传出宴危弦撕心裂肺的叫声,他似乎拼尽了他此生的所有心力在嘶吼,而我也拼尽了心力才让自己保持镇静。
宫人们换了一拨,出来的十人安静地走过我轻轻而去,我似乎看见原本毫无神情的他们,眼角有未及拭去的泪滴。
后来宴危弦不再出声,一切归于宁静,我企望他已昏厥,这样他便可少受些苦痛。
第二拨宫人们再一次被换下,这次他们已不能维持冷漠,我看见他们的双手颤抖如同我此刻的心神。
时间的过去真真切切得可用点滴来形容。
我也渐渐无法记清宫人们的来往次数。
天际湛蓝,月亮好似银钩撒下光辉。
我此生赏过无数次明月,也深知何为人月团圆千里婵娟的意义,可在宴国皇宫曾有过的日子,没有一次如今日这样,屋内屋外的咫尺阻隔,冬夜凄寒的风,身侧匆匆往来的脚步,不远的树木在月光下散开的浅浅影子,俱都令人无法安定。
但我仍是细细记下了月华的所有美好意蕴,以便待他醒来可向他描述此夜月色之美,除我之外,无人可以领会。
但,一片静默之中,我竟似乎听见有人在轻轻啜泣。
轻轻、若有如无的泣声,在这时刻有些神奇的魔力,我慢慢站起了身,循着声音朝附近的宫墙走去。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瘦瘦弱弱,脸上有点苍白。
我的脚步也轻,他吓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下意识地缩成一团。
我走到他身前慢慢蹲下,好一会才低低地问:“你为什么哭?”
他使劲抹了一下脸上的泪,不肯吭声。
“今晚若是别人看见你在这里伤心,肯定要责罚你的,你不知道么?”
我们身侧的城墙高大冰冷,可月光偏偏在城头柔和地投下了一片光辉,就在我们的头顶,我得以看见他的样子,倔强孤独。他也刚好看见我的神情,他的眼中我的样子,是我这些年少有的轻柔宁静。
他咬了牙:“绿姑娘为什么不陪伴圣上?”
我一笑:“你认识我?”
他又倔强地不出声了,低着头也不看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要哭?”
“六年前你……我那时便见过你了。”
“那时你才……”
他立刻抬起眼睛看我,几乎瞪着我说:“我是真的记得,并非说谎!”
我不由轻轻笑了,看着他:“我没有说你在说谎,只是觉得你记性很好,很聪明。”
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稚气之中的不甘,可想到稚气一词,自己又不由苦笑。
十四岁!
不正是我离开师父的年纪,是我带着宴危弦飞跃天玄阁外的寒湖去往山顶细赏落日余晖的年纪?宴危弦大我六岁,他那时也曾觉得我不过是个稚龄小女么?
我不再想说话,起身正欲离开,小男孩却忽然开口:“圣上会一切安好的!”
我心中不禁一动:“你说什么?”
“圣上心志坚忍远超出旁人,如此多年,日复一日,他都依旧如初,这次也当不会例外!”
我当真怔住了。
他是在安慰我呀!
在门外等待的三个时辰中,我眼前心间几乎无一点杂念,我并未乞告诸路神灵,也不曾泪洒阶下,甚至不曾踯躅徘徊难以安定——绿久幽何等人物,自然需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自然,更不需任何陪伴安慰。
我重又回转面向他,低声说:“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因何伤心?”
我们周遭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陷入静止和无涯荒野,眼前这个我记忆中从未见过的小男孩,用他涌着执着和无畏的双眸盯着我,接着终于开口:“我要圣上渡过此劫,要他从此一切顺遂而后重振宴国百年雄风,宴国七省十八郡百姓安居无忧,宴家三代子孙病弱之风也将一扫而尽……你觉得此愿,可嫌太痴?”
他话音已止,周遭也完全陷入无声了。
我若此时还不明白他为何落泪,那才太痴了。
“你姓宴?”
他垂下了脸。
我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此愿当于你我共勉,痴,又何妨?”
渡过此劫,从此一切顺遂而后重振宴国百年雄风,宴国七省十八郡百姓安居无忧,宴家三代子孙病弱之风也将一扫而尽……这不正是我的愿望么?自我与宴危弦相识之日起我便已将宴国的存亡皇室的兴衰置于心上,只因为……我如此渴望重拥当日天玄阁的自由快意,阁外寒湖也有碧绿春波,惊鸿照影之知己,如此……不可割舍!
但我忽而耸然一惊!
是开门的声音!
“快跟我来!”我抓着他就往宴危弦的寝殿奔去。
月中定是有神灵的,我此刻已经确定。
我看着躺在榻上毫无血色的宴危弦,还有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还有……地上散落一地被血浸润的纱绢,宫人们忙碌地收拾这一地狼藉满屋琐碎,水骨静静坐在一侧的地上。
我自负胆大,此刻竟连吐出一语也不能,悄悄移步到水骨身前,他满额汗水,双手垂着。
我立刻为他输入真气解他疲乏,须臾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我便朝我摆摆手:“老朽无事,不需劳神……”
我只好收手,水骨看看我,低声沉吟:“唉……半生坚忍,今日种种都是因此而来,其实……其实本不该全由他承受的!你也早该知晓,即便可救这一次,下一次,可总归是……事已至此,是怎样都回不了头了!”
我不由看向宴危弦,他的眉眼宁静,神态是那样平和。
是的,我早已知晓,他能有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了。
水骨慢慢起身走了出去,宫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渐渐地,寝殿里只余宴危弦与我,还有那个小男孩。
寝殿周围有细细敛息,我知道是宫人们随侍,小男孩垂着脸立在我身后,我静静伏在宴危弦的卧榻一侧看着他,出神。
一切重又陷入寂静,直到宴危弦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天已经微亮,窗外有隐隐约约的晨光,仔细听还有尖尖轻轻的鸟鸣。我看着他睁开的眼中迷茫散去后映出了我的影子。
“一共十个时辰,若是我已可绕五巍山七峰二十一岭四次,飞跃天玄阁外寒湖二百二十六次,宴国皇城一百三十三次,危弦,你看,你一觉醒来,我真是累坏了。”
他似是想对我笑笑,我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朝外轻唤:“进来吧!”
他缓缓合上眼帘,任凭宫人们悄声进来,小心谨慎地为他查看伤口,身侧的小男孩已换了姿势跪坐在一侧的小榻上。
待宫人们终于又一次退了出去,我才重又回到他身边,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刚才为何不过来?”
我实在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
他看见了一旁的小男孩,有些惊讶。
“微月也来了?”
微月,宴微月。
我笑了笑,宴微月已经起身复又屈身,声音极低地说:“微月见过皇兄。”
“快起身!”宴危弦又看向我,低声问:“久幽,这是微月,你可认识?”
我点头:“已经认识了。”
“好。”他像是很高兴,又朝宴微月说:“宗亲们都守了多日,微月,等水神医同他们解释清楚,你让他们都回去吧,我眼下无事。”
“是,皇兄安心休养,微月也告辞了。”
宴危弦轻轻叹了口气:“……好。”
宴微月走后我才问:“我从没有听你说过这位皇弟。”
宴危弦道:“微月……是族中除我以外唯一的后人了,以往他不喜张扬,不爱热闹,虽住于宫中,连我都甚少与他相见,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见你。”
我:“见我做什么?”
他展眉:“倾慕罢了,少年心性,他要是在你面前,你多跟他说说话就好。”
我一笑:“遵命。”实在有些累,我于是倚在他榻边以手托腮,问:“还疼吗?”
他摇头。
我不信:“肯定很疼。小时候有回我从树上摔下来,肩上划了一道口子,一连疼了好些天。”
他面露惊奇:“树上?”
“秋千上,”我说,“但小孩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没多久便又上去玩耍,让师兄胆战心惊,抓着我训了好大一场。”
宴危弦眸光轻顿,半晌,才勾起唇角,虚弱地说道:“不难想象。上次他在这里寻你不得,那个样子,啧,我差点以为他要烧了皇宫。”
我捂住脸:“真是抱歉了。”
“抱歉就不必了,这次和你师兄再见,感觉如何?”
我放下手:“易关叠告诉你的?”
他说:“我特意宴请他们兄妹,专为打听久幽女侠在洛阳的故事。”
我不由笑了。“师兄一如从前,只有我变了。我该去见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现在还去不了。”
我收敛笑意,认真道:“把崤县的情况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