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坐在外间的小榻上，坐了整整一宿。
被拒绝的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可他这种情况还不算被拒绝。
真正的拒绝，至少是在诉诸爱慕之情后的，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把他的心思说出口，只是被察觉到，她就连多考虑片刻都不肯，直接……
她的反应，就像是觉得他对她动情很荒唐一样。
怎么会荒唐呢？
想到这里，杨戬忽然心念一动，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她是不是以为他只有二十多岁，而她有三千多岁，所以……
顷刻间，他拿定了主意。
嫦娥并没有躲着杨戬的打算，就像她当初察觉到天蓬的心思，婉拒之后，依然是把他当故交看待，以前怎么相处，以后依旧怎么相处。
第二天，她早早的醒来了，撤掉了结界，却发现杨戬并不在，他的被子也整整齐齐放在床角，像是一夜都没回来睡。
她想到昨晚的事，不禁叹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她以为杨戬短时间内不想见到他了，可一到院子，就见他在偌大的演武场上摆了一张案桌，他坐在案桌前，正在写什么，他的身旁也已堆满了纸张。
杨戬看到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发生过得事，笑了笑，对她招招手道：“过来帮我个忙。”
嫦娥心道，怪不得有句俗话说，年轻人的心像风一般，感情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看起来杨戬完全放下对自己的心思了。
他已不在意，她当然也不会扭扭捏捏的。
嫦娥走过去，坐在旁边的蒲团上，问他道：“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指了指身旁那堆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对她解释道：“你和三妹不是都喜欢看书吗？但书房里的书太少了，我就在书房旁边改建了一个藏书室，只是里面还没有藏书，所以我要默书，你帮我把默好的书籍装订起来。”
默书？嫦娥只听说过读书、背书，编书，写书，从没听说过默书的，看杨戬这意思似乎还打算默出一个藏书室的书来，这……
他不会是跟她开玩笑吧？
嫦娥心中不很信，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她拿起一沓写满了字的纸认真的看起来。
她现在拿的是杨戬刚刚默好的《黄帝内经》，这本书是在道家理论上建立的医书，论述了天、地、人之间的联系，堪称医书中的经典。
她一页一页的翻过去，就发现他默的这本书不但在内容方面完善而充沛，而且用的字体也是大篆，落笔藏锋，瘦劲挺拔，和成书的年代相吻合，若将这本书好好装订起来，说是真正的古籍，也没有人会怀疑。
她瞅了瞅杨戬，冷不丁的开口道：“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热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故……”
杨戬蘸了蘸墨汁，边写边接着她的话道：“故喜怒伤气，寒暑伤形；暴怒伤阴，暴喜伤阳。”
嫦娥又问道：“形弊血尽而功不立者何？”
杨戬道：“神不使也。”
嫦娥所说的皆是《黄帝内经》里随意摘出来的句子，却没想到杨戬一一对答如流，他竟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
她放下了《黄帝内经》，又拿起了另一摞纸，那上面有很多栩栩如生的图画，她一看就知道是上古神书《山海经》。
翻到中间，好奇心驱使之下，再次问道：“栒状山有什么？”
杨戬勾唇道：“山上有很多金和玉，山下有很多青绿色的石头，山中有一种野兽，名叫从从，它长的很像狗，说不定是哮天犬的老祖宗。”
嫦娥忍俊不禁，替哮天犬骂他道：“哪有你这样当主人的？竟瞎编排！”
这几次三番的对答如流，她已经知道杨戬确实背过了许多书，她也不再问，开始帮他装订起书籍来。
她很喜欢读书，若当真能在杨府建起一个藏书室，那就太好了。
接下来的这些年，杨戬负责默书，哮天犬负责裁纸研墨，杨婵和嫦娥负责装订，没过多久，偌大的藏书室就被新书填充的满满当当，甚至有些放不下了。
杨戬却不是很满意，他想了想，在藏书室设了一个阵法，将那里变成了一个芥子空间，这下子，想放多少书就能放多少书。
他仍旧继续默书。
转眼间一百年过去了
这天晚上，嫦娥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实在有些藏不住了，话说杨戬到底背过多少书，他什么时候背的？那芥子空间里现有的书籍她大概算了算，至少有十万本了，五花八门的，各种类型，甚至，连民间流传的一些爱情话本都有……
更甚至，那整整一排的小黄文，杨戬背其他书也就罢了，背那种书做什么？
她翻来覆去，终于撤掉了中间的结界，从床上坐起来，轻声问道：“杨戬，你睡着了吗？”
她这边的动静，杨戬自然发觉了，听她唤他，也不睁开眼，故意回答说：“我睡着了。”
嫦娥好笑道：“那现在谁在跟我说话？”
杨戬这才睁开眼，温柔的一笑，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那么多的书，平常人花上几辈子，看都看不完，你怎么能一字不漏的全背会了？”
杨戬笑道：“你先猜一下。”
嫦娥看着他脸上神神秘秘的笑容，沉思片刻，非常肯定的说道：“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杨戬柔声解释道：“我的师傅玉鼎真人你应该知道，他有个外号，叫三界万事通，三界中所有他看过一眼的书籍都能倒背如流，他曾将他读过的书全都默了下来，放在他修炼的洞府中。”
“也就是玉泉山金霞洞，洞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凡界一天，洞中三年，你应该也听说过，我学艺一共三年，但实际上，按照洞里的时间来算，我学艺一共花了三千两百八十五年，不止是法术，其他的，你能想到的本领我都学了个遍。”
嫦娥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喃喃自语道：“你还是人吗？”
杨戬不禁笑道：“你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不过，你问的倒挺对，我现在确实不是人了。”
他现在是清源妙道昭惠显圣二郎真君，简称二郎神。
嫦娥表示并不想理他，重新躺了下来，看着帐顶的流苏，她觉得自己这个神仙当的太不合格。
人家的三千多年，学了一身本领，还背了那么多那么多书，她的三千多年，酿了一宫殿的醋。
忽然感觉无欲无求不太好，她应该找一个方向，奋发努力，毕竟，技多不压身嘛。
修炼就算了，她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背书也算了，读一读是她的兴趣爱好，刻意去背就很没意思……
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能让她努力的方向。
不禁叹了口气。
杨戬听她叹气，也跟着叹了口气。
嫦娥便问道：“你叹什么气？”
杨戬道：“我叹气是因为，别人都以为我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但唯独我自己、哮天犬、还有我师傅知道，我已经活了三千三百多岁了！”
嫦娥淡淡道：“对于神仙来说，时间根本算不得什么，三千多年，不过弹指刹那。”
杨戬便问道：“仙子今年多大？”
嫦娥沉吟道：“我在下界待了十四年，在月宫待了三千一百一十六年，加起来正好是三千一百三十年。”
杨戬勾唇轻笑道：“你比我小了两百多岁。”
嫦娥怔住了。
她这才想到，她一直以为杨戬二十来岁，活的还没有她一个零头长，所以心里是以长辈自居，但其实，人家虽然出生的晚，但年龄却比她大。
这辈分没法算了，亏她之前还想认他当外甥，要是真说出口了，杨戬把自己年龄往那儿一摆，她当场就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你……”嫦娥低声反驳道：“刚才我说过了，对于神仙来说，时间根本算不得什么，哪里有什么年龄之说呢？等再过几万年，我们现在活的这三千岁都不值一提了。”
杨戬观察着她的神色，缓缓说道：“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仙，也跟下界的女子一样，很在意自己的年龄，一旦发现有男子恋慕自己，而他的年龄比自己小很多的话，就会斩钉截铁的，让他断了念想。”
听他说完，嫦娥心跳猛的漏了一拍。
他的话她是听懂了，这一百年以来，他再没说过让她误会的话，也没做出让她误会的事，她以为他早就断了那个念头。
可谁知，他默了一百多年的书，似乎是因为，他想让她察觉到，他的年龄并不比她小……
嫦娥复杂的看了杨戬一眼，语气艰难道：“你曾经说过，你默书、建藏书室，是因为我和你三妹都喜欢看书，这话难道是假的？”
杨戬深深的看了她半晌，低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是幻境，在这里的只有我和你，哪儿有我三妹？”
“那你默书，到底为了什么？”
杨戬眸色愈发暗沉，语气也愈发低沉了，他一字一顿道：“为了你。”
顿了片刻，他补充道：“你喜欢看书，是第一个原因；而第二个原因，你也已经猜到了，那就是，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我真像你以为的，只有二十多岁，根本不可能默出这么多书来，这一百年来，我一直在等，等你开口问我，而今晚，我等到了。”